乌象院的日子和神珠楼对齐,所以非常的舒适。
每日三餐都有神珠楼那边准备好了送过来,早餐是温胃养身的小米粥配送四色小点,中午或面或饭配四色荤素,晚饭饭量减半而菜式愈精。晨读时自有素领安排好茶汤提神,午后会送来时令水果或糖果蜜饯,睡前的温水沐浴、药汤泡脚也都是安排得妥妥帖帖,张磊如果不是自己要求连衣服都不需要自己脱的。至于衣服,丝绸作表,软棉为底,也尽是上上料子,且是老手裁缝上门量身定做,细微处皆贴合无缝,透气舒爽。而居住环境就更不必细说了。
这般的富贵日子,张磊生平未有,一开始还有所抵触,但日日如此,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居移气养移体,在北园住了有一段时间后,他身上冷冽气质渐少,而雍容气息渐多。
这一日张磊发现自己开始睡懒觉了,太阳透过窗帘照到脸上他发现自己还在房的卧榻上。张磊一阵警醒,就想到了东晋时陶侃搬砖的故事——陶侃做了大官后生活安逸,他却自找苦吃,每天早上都把一百块砖头搬到院子里去,然后晚上又把那一百块转头搬回来,日日如此,别人问他为什么,他说我若非如此久而久之身体必定荒废,将来再有大事也难以胜任。
张磊心想自己如今跟陶公一样养尊处优,可也得学学陶公,搬砖是不必的,却将孙小胜请了过来,延长了练习拳棒的时间,每天除了读之外就是打熬力气。整个张宅听说后人人笑话,如今已近晚明,民风颓逸,从公子小姐到丫鬟小厮,没一个人能理解张磊为什么要自找苦吃。
如此有七八日,张磊因每天读练武,身体消耗得厉害,精神却一日好似一日,差不多回到了当初科举备考时的状态了,心头也更加清明了。这日开封那边终于传来了消息,小张掌柜匆匆奔入乌象院,脸上难掩惊惶,对张磊道:“大少爷,不好了!”
张磊这时的心性已定,对孙小胜道:“今日到此为止。”收了棍棒,对小张掌柜说道:“我们房说。”
小福庭捧上汗巾,张磊随手接过一边擦拭汗水,一边听小张掌柜说:“开封那边出事了!我们和王家的盐都卖不出去!”
张磊眉头微微一皱,不大能理解这句话:“嗯?”
小张掌柜说:“不知怎么的,在我们两家盐引当售的几个县,忽然涌入了大量的私盐,导致市面上盐价腰斩,有的地方甚至跌到了三成、二成。当地百姓因为盐价,能买得起的都已买了许多。我们两家的盐再运过去便没人买了,那些坐贾也都不愿意进货,估摸着,他们的仓里多半也积了不少私盐。现在我们的盐滞留在当地,完全无法变现为银钱。”
“私盐?那官府不管么?”
“王一智他二叔到开封之前,没人管,但我们的运盐队知道之后,自然就报官了,可那些官吏躲开的躲开,推诿的推诿,这里头定是有猫腻了。”
“你是说,他们收了好处?”
“九成是如此了。现在王一智他二叔还在奔走,但如果当地官吏已被收买,坐贾也不知道从哪里进了私盐的话……”
他没说完,但张磊已经明白,这样的话当地与盐务有关的官商就完成了勾结,王家在开封应该是有人脉的,但再怎么有人脉也比不上那些坐贾地头蛇,甚至很多当地人脉就是靠着这些地头蛇搭建起来的。除非王家老二自己有掀棋盘的翻天能耐,否则事情必定陷入僵局。
“买卖私盐,那可是重罪!”张磊哼了一声。
“自然是重罪,可也得看官府管不管啊。官府如果伸手,杀头流放都有份,可当地官吏如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王一智他二叔也只能徒呼无奈了。”
“怎么突然就来了这么多私盐?这事其它地方有没有?”
“这才是更奇怪的地方了,”小张掌柜说:“王一智他二叔也是个老油条了,我们运盐队的人从晋南翻山过河,从山西走到河南,沿路就没听说私盐泛滥的事,偏偏就那几个县这样,这是第一怪。河南和西北的盐大多出自咱们晋南的盐池,便是私盐也是如此,但量这么大的私盐突然集中地出现在开封那几个县,而我们张家竟然不知道,这是第二怪。私盐买卖有重罪,虽然每个坐贾多多少少都会掺杂着官盐私盐一起卖,但量那么大的私盐他们敢吃敢卖,这风险可就大了,可他们还是顶着风险这么干了,这是第三怪。王家是卖官盐的盐商,他们去县衙、巡检告发有人卖私盐,私盐查抄对那些胥吏、巡检来说可是发财的好机会啊,可偏偏他们却推诿着不肯办案,这是第四怪。”
“事情反常,必有妖异。”
“是啊,眼看着王家的人在开封没头苍蝇般乱撞,才终于有个相熟的老坐贾暗中给王家的人递了个消息,对方不敢多说,只是偷偷说了一句:‘有人要搞你们王家,小心了。’”
“要搞王家?”张磊忽而道:“你刚才说,河南和西北的私盐,也出自晋南的盐池?又说我们张家‘竟然不知道’——为什么私盐的事情,我们张家应该知道?”
这话问得小张掌柜一阵不尴不尬:“这事乃是绝密,放别人可一个字都不敢透露,但大少爷是自己人,也没什么好避讳的。嗯,其实大少爷应该想到了,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
张磊眉头挑了挑:“张家也卖私盐?”
小张掌柜呵呵了一声:“不是‘也卖私盐’,张邢赵李陈,盐不出六门。这五家是西北最大的官盐盐商,也是,咳咳。”
他没说完整,张磊已经接口:“也是西北私盐的渊薮,对么!”
“嗯,我们盐商卖盐,都是官盐掺着私盐卖,官盐卖的是资格身份,私盐才是利润的大头,至于官盐私盐的比例,就看盐商的良心和能耐了。所以开封有私盐,多半也是从晋南盐池出,甚至就是我们五家出的。这么大的私盐动作,不管是邢赵李陈哪家干的,事前也得跟我们打声招呼。”
换了一个月前张磊听说此事一定要大骂一番的,这时却只是哼了一声,没有接口。
小张掌柜继续说:“所以这事我们本不该不知道的。再说了,大少爷的盐要运到开封那边去卖,这又不是什么秘密,家里许多人都晓得了,既然晓得了,下面的二道分销谁这么不长眼?除非……”
“除非他们故意要给我不痛快!”
小张掌柜点了点头。
张磊便思疑这事又牵扯到了张家内部的纷争,因为家事纷争牵扯到数百里外的开封去了:“所以这事又是我牵连了王家老爷子。”
“那倒未必,”小张掌柜压低了声音说:“大少爷,最近有风声传出,盐运使那次用来打压我们晋南盐商而拿出来的那一叠盐引,已被查出是王德明老爷子的了。”
张磊心头一凛。
“如果是真的。”小张掌柜面露惶恐:“那张邢赵李陈,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王家就要倒大霉了。晋南的盐业生意,每一担都沾着血的。王家干出这样的事情来又被人发现,他们眼看要糟了!”
张磊便想起了当日三岔集上,测字陈对“张邢赵李陈”的戒备与恐惧,心头忽而蒙上了一层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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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的发展,竟是比张磊想的、小张掌柜说的都更加严重。
王德明家和张磊运到开封的盐就这样滞留在了那,一担都卖不出去。
张磊这边其实还好,虽然在公中支了一笔钱,那也只是折损一笔钱而已,不影响他日常的生活。
王家那边可就麻烦了,他们支出这一大笔盐,可是借了余盐贷的,开封卖盐的钱收不回来,“余盐贷”那可是刮骨剔肉的刀!这种按天计息的超高利贷,每一天利息都要往上翻滚。
小张掌柜来告知此事的当天下午,王一智就来了北园,跟张磊说家里都乱了,而且他们王家开封卖盐卖不出去的消息也已经传出,现在债主已经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