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七坐上蔚北主位的那天,折稠难得话多,孩子似的拉着袁七聊到深夜,袁七却并不似平日里的玩闹爱笑,只是轻轻对他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话是何意,他自然听得懂,之后的日子里,他收敛了不少,做一个沉默温驯的听话的徒弟。
日子这样平静的过了几年,直到某一日,袁七行经壑玉山,偶然路过阮氏小少爷坟茔,坟头杂草丛生,青苔漫布,只依稀可辨墓碑上阮氏契阔,明显是经年无人打理。她心下生疑,抓了阮宅老管家来问话,才知那是一个空坟——阮氏小少爷当年并未归家,那群围攻的野狼,本就是老爷亲自安排,送小少爷上路的……
她救下的孩子,就是阮家的。
至于为何如此痛下杀手,老管家眼中浑浊的恐惧时隔多年仍未消散,颤着声音问袁七:“你见过……黑色的念境吗?”
袁七本也是个及善取舍之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一个孩子会可怕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亲生父亲对他痛下杀手。她心绪纷乱的归家,观密室入口似有松动,探寻而入,正见折稠捧着她的古籍,目光幽幽,见她进来也并无慌张,只含笑问:“师尊,这些古法很有意思,为何要藏起来?”
她看着他不说话,折稠却十分自在,收了古籍放回原处,“师尊不许看,那我就不看了。”
她顿在那儿,蓦的发现这少年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岁替朝夕,十年不过弹指,她却似乎从未真的认识过他。
那一晚,心宽似海的袁七平生第一次辗转难眠。天明之时,她推开折稠的房间,却见少年身旁伏着一只似人非人的妖兽。
她知道晚了……
妖兽惊起,顷刻间将袁家掀得天翻地覆,所幸只是刚被点化的幼兽,尚可压制,袁七几乎搭了半条性命将那小兽镇住,转身问责时,折稠却已经逃了。
她一路追至孤秋河畔,被舍寻老头截了胡,未能取他性命。
那天,袁七沿着孤秋河汩汩不散的血流回到蔚北,为这一遭混乱自领惩戒。六根毒针刺顶,从此青丝早落,念境凋零,神息不稳,世间再无泰然欢跃的袁七姑娘,只剩袁氏女僧,一颗心空无外物,清凛而傥**。
她闭关多年才得以恢复元气,出关便听闻有五个门派联手屠灭了壑玉山阮氏,而这五派掌门动手前,无一例外的见过一个带着鸦青面具的年轻人。
而后几年,那几派掌门相继被杀,当最后一位驿兽阁老阁主倒下时,年轻人终于恢复了自己从前的名字:阮契阔。
袁七这才惊觉,当年那个隐匿在沉默中的孩子,从来没有失忆过。
他幼时便深知家人对自己的忌惮,受伤后谎作失忆留在袁家。离开袁七后,引着五派掌门屠了自己大义灭亲的家人,又转回头以为阮家复仇为由除掉他们。人命于他而言,不过是投壶射覆一样的游戏,可作消遣,亦可随手碾碎。
袁七想起当年阮氏老管家说过的话,你见过黑色的念境吗?
原来,这就是黑色的念境……
如今,这位将人命玩弄于股掌之中的阮阁主就站在她面前,眉眼晦暗,不敢抬头看她,早已和当初的折稠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阮契阔依旧恭敬,“徒儿寻了这四境中念境至纯之人,给师尊补养。”
鹿未识瞪大眼睛,念境至纯之人?是在说她?
好家伙,夜悬阳之后又来了个阮契阔,这帮危险的家伙一天到晚不干正事儿,净琢磨她的念境吗?还是说他们自己的心太黑了,觉得至纯念境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薄阙和夜悬阳都是知道鹿未识底细的,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又同时转头看向鹿未识,三人竟难得默契,都没有说话。
阮契阔兜了这么一大圈,捞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虽然他自己还不知道,但阿廿已经开始替他尴尬了。
夜悬阳对此等尴尬感同身受,若有若无的瞥了鹿未识一眼,后者回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
袁七看着自己的孽徒,“你杀了十四,又杀了暮江,就只为了引鹿姑娘入局,取她的念境给我?”
阮契阔继续低头不语。
袁七冷笑,“那还真是多谢阮阁主盛情,可惜我年纪大了,心也脏了,消受不起这么纯净的东西。”
“师尊念境至此,皆因我而起……”
“不必自作多情,当年我还是你师尊,毒针刺顶,罚的是自己管教不严、优柔寡断,与你无甚关系。今日我是苦主,为自己的弟弟和侍从报仇,杀你倒更理直气壮了。”
袁七不知何时已将地上的刀重新握在手中,目光顺着剑锋扫向阮契阔,“今日没有舍寻老儿救你,我倒要看看驿兽阁主的本事有没有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