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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蹇独怀异路 (第22页)
一双双朝靴的跫音，震颤着凌霄宝殿的地面，有的沉重，有的轻快，有的坚定，有的迟疑。站着的人或许不明就里，可杨戬倒在地上，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冰河解冻的声音。
够了，够了。
我知道有人依然愿意追逐光明，所以，就不怕自己永远沉沦于黑暗。
“臣附议。”甲子太岁，杨任。
杨戬留意到，唯有他回过头来深深看了自己一眼。
王母已经忍不了了：“你们……陛下和本宫治理三界，这样的大事怎能回避！这成何体统？杨戬罪恶滔天，蒙蔽圣聪，幸而众卿直言敢谏，才将这乱臣贼子绳之以法。陛下和本宫深恨他欺上瞒下，一手遮天，堂堂三界之主岂能徇私！杨戬！你负隅顽抗，妄想搅乱朝纲，不过鬼蜮伎俩！你用心险恶，岂能逃过法网恢恢？”
她说的倒是有几句真话，可惜真话没人信。杨戬正被两名天将从地上拉起来，听罢此言冷哼一声：“正是！陛下和娘娘一定会秉公执法，远胜过遵从女娲娘娘留下的天条、回避公审，定能给众仙一个满意的交待。”
“陛下，娘娘！”闻仲被杨戬的态度激怒了，上步再谏，“只要陛下与娘娘回避公审，谁还能怀疑三界之主秉公执法、不徇私情之心？臣请陛下和娘娘回避！”
“大胆！”王母呵斥的是普化天尊，眼睛却怒视着前司法天神，几乎要喷出火来。
重重锁链扣住了他修长的身躯，瘫软的四肢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面色苍白，口角犹带着未拭去的血迹，比他第一次被绑上凌霄殿时更加狼狈。
好，好，好！好一个杨戬！
三千年前第一次见到那个麻衣少年，看他三言两语就挑拨得大金乌险些被削职落凡，**凡胎扛住了十大酷刑绝不翻供，王母就惋惜过，这少年的心机和意志万中无一，可惜不能为天庭所用反而要处斩。那少年被灵珠子救走的时候，她更深知这是龙归大海、虎入深山，将来不管他做出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就这样看着他一步一步成长为翻云覆雨的三界司法天神。他背负骂名、朝中结怨，她乐得推波助澜，正是要他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才好竭尽所能为自己效命。杨戬太好用了，允允武，不仅在朝中配合着自己大权独揽，甚至在军中逼得李靖步步退却。她知道杨戬有小动作，可是那又怎样呢？虽然嘴上说“不想干了随时都有人来替你”，可她心里比谁都明白，根本找不到一个后手能达到杨戬的高度。
八百年君臣，不过各取所需。她知道杨戬对天条有想法，却万万没想到，他敢押上自己的一切——名声、友谊、亲情乃至生命！在昆仑山下，杨戬抛开宝莲灯、张出双臂迎向神斧的时候，她自以为已经看穿了一切，想来这样一副残躯就算活着也是个废人，正好推出去平息众怒、择清自己，却不料他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一手妙棋！往日里暗中安插骂名，表面上一意维护，到今朝竟是自食其果！
这样的心智，可惜终不能为我所用！
“杨戬，你身为罪臣还敢卖弄唇舌，挑拨离间！黄巾力士何在？把这个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拉出去，重责八百杖，以示惩戒！”
打死了就干净了，打不死也要他半条命，看他还如何唇枪舌剑！
“多谢娘娘！小神感激不尽！”瞥一眼沉香，云淡风轻地一笑，仿佛他不是待刑的阶下囚，依然是那个刀笔断生死、信手覆乾坤的司法天神。
“杨戬！”沉香拦在黄巾力士前面，阻止他们把杨戬拖出殿外，偏要追个究竟，“你又有什么阴谋诡计！”
“还能有什么阴谋诡计？我看你的筋斗云快得很，不如去玉泉山给我师父玉鼎真人传个信，就说杨戬已领了罚，不日就将回程。”
“娘娘，不可！”沉香尚未还口，斗母元君已经反应过来，可又不好直言指斥这是苦肉计，“不可中了杨戬之计。新天条明规定一罪不能两罚，众目睽睽之下用此刑罚，岂不是白白放过了他滔天大罪！更何况，罪名尚未审清就用刑罚，律法威严何在？杨戬此举用心险恶，望陛下与娘娘明鉴！”
她哪里是指斥杨戬用心险恶？分明是暗讽娘娘与前司法天神沆瀣一气！
王母还要再辩，玉帝抬手拦住了她。
无论如何，新天条也承认了他们的地位。司命天一鼎已毁，他们要是连秉着女娲娘娘遗命出世的新天条都不要，还怎么坐得稳这个位子？再说，好不容易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杨戬身上，此刻硬要留下来，不是徇私也是徇私。就算当面重责，落在众仙眼里也不过是苦肉计。何苦计较于区区一场公审，白白搭上自己的权威？
“曲星君，你有何高见？”
曲星君是何等通透明理之人，早已看出玉帝和王母真正在意的是什么——要众仙承认他们的地位。他不紧不慢，捧着牙笏奏道：“陛下容禀！众仙之谏皆是有理，娘娘之言亦为可虑。依臣之见，不如将镇天尺留于御案之上，然后回避。陛下常以镇天尺镇住奏疏，三界大事皆威服于此镇尺之下。以私论之，陛下与杨戬有血缘之亲，又身居高位，理应回避。以公论之，陛下身为三界之主，虽然不在殿上，秉公执法、仁德爱民之心却片刻不曾松懈。臣等敬镇天尺如敬陛下，以示天威浩荡，岂不两全其美？”
“既然如此，众仙以为如何？——那就准奏吧。”
“且慢！”王母银牙暗咬，“此案关系到天庭根本，不可疏忽大意。杨戬受审之后必须押入天牢，严加看守，容后两日再宣判！”
避开人前，我不信你曲星君还敢不遵从我的意思！
“容后两日？谁知道他又有什么坏主意！就该立即宣判执行，免得他暗度陈仓！”
“沉香，差不多得了。”哪吒毕竟在天庭多年，知道这扯大锯的规矩，“一口吃一个胖子也不可能。先过了公审这一关，别的以后再说吧。”
“圣明”之呼一片。
谁也没有注意到，杨戬嘴边划过的那一丝自嘲的笑意。押入天牢，严加看守，容后两日再宣判？此身任由仇人摆布，怕是要吃点苦头了。也罢，在昆仑山下自己就该死了，这条命原是捡来的，能做到这一步，他虽死无憾，还怕什么呢？
数百年后，凌霄宝殿上群臣议政，御座上常常空无一人，只有那柄镇天尺。官权一步一步架空了君权，一柄镇天尺竟成了“天威浩荡”最后的回音，这一切都是从新天条出世之后的第一场庭审开始的。
到那时候，曲星君回想往事，心中也是五味杂陈，感慨良多。漫天神佛，多数不过徒有其表，究其本质也是庸人而已。把他们废去法力、拔去仙骨、贬下凡间，你看一看还有几人风骨依旧？
而杨戬呢？
就算经脉尽毁、法力全失、动弹不得，似乎任何人都可以随意侮辱践踏，却依然云淡风轻，冷静自持。无论是平步青云还是跌落尘埃，他始终清醒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甚至，只要他在，局面就不得不按照他的意思走下去。
这才是真正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