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鼎曾经说过，就算是神也不能控制人的思想。
但是思想也不都是人能控制的。记忆不过是感知印象的碎片，是人的自我暗示赋予了它们意义，将它们有序地组织起来。只要掐断了这根自我暗示的线索，记忆就成了散珠碎玉，难以拾起，失去了意义。
可玉鼎同样看得出来，其实杨戬还是希望在他死后，三圣母多少会念着他的好处的。玉鼎小心地将衣裳掩好，系上衣带：“徒儿，其实这事只告诉三圣母一家，也没什么不好的。让他们知道这一切，怎么选择是他们的事。你要是开不了口，师父替你去说。”
“没证据，他们不会信。”
“不，只要你说，他们就会信。”
“不管谁说，他们都会信。”
杨戬一会儿说他们不会信，一会儿又说他们都会信，看似言语混乱，玉鼎却知道他没说出口的弦外之音。信与不信，根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自己不屑于解释。他从来就是行动远远超越言语的人。对于他来说，直言不讳表明心迹，就像是剖开胸膛任别人指指点点地数自己心有几个窍、肺有几片叶一样，无法忍受。
杨戬自然也有自己的道理。知我者，不必倾诉；不知我者，不值得倾诉。三妹和沉香，都是很单纯的人。他当然知道只要他肯说，甚至都不需要拿出什么过硬的证据，也有办法令他们深信不疑。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巧言令色，过饰非，卖弄唇舌，这些不可能与一颗真心等价，当然也换不来真正的情义。
身体上的洁癖，不过是能讲究时则讲究，不能讲究时也就罢了——他小时候不也是苦捱过来的？那时又能讲究什么了？可是感情上的洁癖，却与此心同在，只要一灵未灭，就容不得任何玷污。椟中既然有玉，眼内岂能无珠？若拿不出此物，情愿葬于东流，又何苦以尘灰充数？
天牢暗夜，阴森凄寒，沙哑而破碎的嗓音有如望帝啼血。
“胸廓别动。要像井中提水，前后左右都别磕着。”
“咬字关键在字头。要像猫儿叼崽儿，既不能咬狠了伤了它，又不能咬松了让它掉下来。”
开天神斧一击之下，内伤最严重的就是胸腹，此时还要让丹田气贯穿整个胸腔，用它的共鸣把声音送出去，无异于一场酷刑。可是又能怎样呢？总比搏命强！
“徒弟，你别急，有些韵是可以讨巧的。一东、二冬韵往鼻腔里走，三江、七阳韵往脑后走，都可以省力……八齐韵一般人都念不响，不过你可以打个马虎眼，往鼻腔里归音，不仔细听听不出来的……”
一个韵一个韵顺下来，师徒二人发现最棘手的竟然是六麻韵——本来是最容易的一个音，只要张大嘴巴即可，可他现在嘴巴只能小幅度张开，竟耗力颇多还念不准，师徒二人皆是束手无策。
“罢了罢了，一点小问题，没什么大的影响。来，随便念点什么试试。”
气息从断裂的肋骨、受伤的肺叶下艰难穿过，牵动受损的声带，嗓音沙哑，语速也不快，甚至有个别字还没读准，却抑扬顿挫，清清楚楚：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灿然星陈。日月光华，弘于一人。
日月有常，星辰有行。四时从经，万姓允诚。
于予论乐，配天之灵。迁于圣贤，莫不咸听。
鼚乎鼓之，轩乎舞之。菁华已竭，褰裳去之。
他在阴森苦寒的天牢里，念着卿云烂漫、日月光华；念着卿云烂漫、日月光华的嗓音，破碎喑哑如字字带血。
“好了，好了，够了。徒弟，你忍耐一下。”玉鼎心疼不已，“师父这就下界去配药。外伤只要止了血就无妨，内伤得控制住，不然断裂的经脉一旦僵死，以后就有的苦头吃了。天上一天，地上一年，你这里要不了多久的。”
玉鼎离开之后不久，就有两名仙吏带着八个天将，来提杨戬上殿受审了。
新天条出世，总该把旧的线头剪干净。天庭现在的头等大事无非是两件，第一是查点伤亡、抚恤臣工官兵，第二就是发落前司法天神。第一件事，曲星君奏请斗母元君归位坎宫，由斗部主持此事。至于第二件事，曲星君连夜整理出了新天条中有关诉讼的部分。
曲星君过目成诵，一遍看完就发了愁。这杨戬要是真死在昆仑山下那倒好办了，人死如灯灭，什么罪都偿清了，也就不用审了。活着也就罢了，争气点也好啊，偏偏重伤瘫痪——他这个样子，怎么去受审？
“曲星君说了，你若是撑不住，不便受审，可以找人代替。”
代替？谁能代替杨戬？
父母和兄长都已死去三千年了，西海三公主早已和离，杨戬也没有儿女。
还有三圣母和沉香，可是原告怎能代被告上公堂？
是了，还有结义兄弟。可是若要他们代替，当初又何必逼反人家呢？
“用不着。”
他这一声反倒吓得两名仙吏倒抽冷气——他怎么一夜之间就能说话了？既然话能说了，那会不会……转瞬间又因自己的畏惧而恼羞成怒，一名仙吏上前去抓住杨戬的衣领，身体却不听使唤，下意识地僵了一瞬，见确实无事，越发恼恨于自己的懦弱，将杨戬重重摔在地上：“你嚣张什么？众叛亲离到这份上，就是求也没人愿意代替你去受审，何必自取其辱！”
“堂堂司法天神落到这种地步，就可知善恶到头终有报了。”
“这样的卑鄙小人，他懂得善恶两个字怎么写吗？”
杨戬眼中只是一色平淡，连一个眼神都吝于施舍。
既然还活着，就该多做点事。
那些谁也无法代替杨戬去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