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走横过嶂,没想到今日打了滑,折在你们这些花驴子手里,任杀任剐,早日送爷爷升仙!”
这头目知道他们这些人做了多大的孽下来,索性横下一条心,所谓死鸭子嘴硬便是如此。
“呸,装甚得山贼草寇,哪座山上不开眼的短脚鬼作劫杀官佐的灭门生意?不怕法场上面千刀万剐把你里里外外算个清楚?莫在这里放刁,只须说些实在话,爷爷舒舒服服伺候你们这伙鸟人上路!”
智全宝平常接触的耍奸弄滑的蟊贼不在少数,早看出此人不严不实,且色厉内荏的面目,激斗半晌这厮身上都没沾血,就知道不是寻常山贼。
若是山贼草寇,这些作强人的,若是头目不率身在前,岂能指望喽啰们卖命?若是草寇只看几个做强的死在当场,只怕早就闪乎了,岂能搏命至此,可见这伙人分明是领命前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否则回去也是个死字。
果然智全宝一句话唬住了此人,底下人更是没了方才打打杀杀的胆色,有几个听得个抄家绝户还要千刀万剐的,已经抖动如筛了。
点到即止。
这中年官人并未继续说话,而是他身边那青年士接过了话头。
“且放下利器束手就擒,咱们就能好好说话,明白来说,得了谁的令来刺杀承公,哪个先出首,吾也能许他个刺配军监的从轻发落!”
不同于几个贼人的浑浑噩噩,诸人闻言先是一怔,更觉心惊,若非如此局面,诸人只怕都会聚在下首见礼。
此时,方便说话的只能是霄春臣,而此刻这硕大胖子也十分拘谨起来,真若是那人,莫说自己,便是家父与眼前这位对比,也是萤火之渺哪敢与皓月争辉,也小心翼翼上前向这士讨问,
“还没请教兄台尊姓大名,更不敢冒犯这位尊长名讳,还望兄台敬告。”
只看这士唇红齿清,面容消瘦依旧神采奕奕,浓眉细目,天庭清亮毫无峻厉神态,身长七尺,身形挺拔,身量合洽,身姿儒雅,真个是个温润人物,若非三绺清须,分明还是个弱冠年华的谦谦学子。
等这士通报了姓名,众人皆心里暗道果然是此公!
而宗三郎更是心内诧异,但是面皮上未露出异样神色,他这时早已认出这几个人便是那日跟丢了的往蓼谷县的那一行人,如此身份为何行事如此诡异?而从蓼谷县这一路来,饶是他们有智全宝抄了近路,也是差点误了大事,而这几个人必然是一早就奔着这里来的!
先说这士,此人复姓公良,名吉符,字嘉言,乃是在任的启封府法曹参军事,掌握诸案事及断刑。昔日此人少年登科及第得拜京南大城推官,任满返京待考,彼时承龙图坐衙启封府权知府事,此人便递名刺拜见承公自荐,二人言论经义,再针砭政治,而结为好友。
待庆康新政罢,寻宣宗崩慈圣临朝称制,承龙图因直谏而外放远监,时公良吉符丁忧守制届满回朝,自请追随承龙图远谪边地,如今承龙图于端睦城离任还京,当然是不忘莫逆之交,将公良吉符也举荐到了东京,而多年地方磨勘,往昔率真青年已经成长为干官练臣,深得上官信重。
公良先生既是科场前辈也是京畿朝官,几人哪敢托大,各自见礼。
而这位容貌伟岸,身长丰颐,黧面长髯的中年人,无须公良吉符赘言,只怕当今天下,四方邦国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宣宗朝,‘四真’之一。
大肇当时有四名臣闻达于天下,大綦朝堂称之为“四真”,乃是子庚节真宰相、士悦真学士、承守真真中丞、宗放真先生也。
三郎、六郎与一众清虚宗门人更是恭敬有加,毕竟是与宗门师长齐名人物,难免有亲近之意,更是与有荣焉之感。
世人皆称之为“承青天”、“承龙图”,而此公本名似乎都成了能震慑宵小妖孽的神名,轻易无人提起,若说此公乃是京南汝阴人士,汝水上古名承水,而承姓便是因聚居于此而以为姓,名守真,字惟仁。
父亲曾任地方军判官,也算不得官宦世家,不过是柴门寒士出身。承守真,自幼聪颖,过目不忘,卷不释手,而得学富五车之学识,下笔成,成就璧坐玑驰之章,章立论高深奇丽,旁征博引,颇有移风易俗之志。及束发,便跟随父亲宦游各地,接触民生,深入蓬门之户体察民情,颇以箪食为习而知民间疾苦。年十八,乃随父亲入京,以章结识诸贤达,然后在京读及弱冠乃登科,只因殿试时有讽太宗北伐之事,而与状元失之交臂。
及第后,因父母年迈,因请于家乡附近就职,因此改授汝南军节度判官,一年任满又放弃京试入馆阁机会,转调故乡临县知县。翌年,父亡,再二年母丧,自父亲亡故,承守真便丁艰返乡,于墓旁结草庐守制,不离不弃六载,兄弟姐妹及父老皆劝慰之,后因兄弟姊妹众多,则留居耕读并资助族亲父老,直至宣宗明元六年,才赴京听选,时便有宰辅、贤达以其恬淡名利、遵纪守道向天子举荐,而承守真却以天子不可开侥幸提拔之风气为由而婉拒荐举,而继续辗转地方任职。
然后庆康
元年,年满三十岁,才入京任殿中丞。经御史中丞也是天子潜邸时的老师鹿中殊举荐,同年年底便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正月旋任监察御史。
在监察御史任上乃是以治乱平政为己任。
庆康二年,因东丹犯边,而北境发生军士哗变事,则任缘边按察使出使东丹,不只圆满完成使命,归朝乃上奏《三事》,
其一,以山北沿边将帅未甚得人,特乞精选,其三关尤不可轻授。太宗朝以骁将秋崇志守之,崇志为国尽忠而殁,其后继之以臣儒帅,若边鄙无事,则堪用自保,凡东丹番贼掠边,则临阵无壮武虓勇帅臣,筹谋阙运筹帷幄良士。如今之事,不止于帅司无状,也因转运、按察诸司攻讦无度,而至物议喧然,历年多矣。北虏因而小觑中夏,骄横凌于我邦,抢掠欺至吾民,以今观之,衅端已兆,庙堂之上,所宜窥之未萌,而为国家锐意而远虑也。今天下不患乏人,患在不用。用人之道,不必分武之异,限髙卑之差,在其人如何耳,必当考以应敌制胜之略,询以安边御众之宜,观辞气之瑰奇,举动之方重者,擢而用之,则取人之要,无大于此。
其二,北虏自先朝请盟之后边鄙无事垂二十年。臣访闻契丹官吏薄于俸给,人民窘于衣食,故自将相而下,以及族帐,各萌南牧之心。所未欲者,特其主耳,亦非甲兵用度之未足,种落上下之未和,其力固有余也。然其贪而好利,忍而好杀,强则骄傲,弱则卑顺,率北方之天性也。故自古圣王以禽兽畜之,来则驱而御之,去则备而守之,此制逺人之常道,然无代不为中国之患。议者或谓四夷乃支体之疾,夫支体之疾亦根于心腹矣,苟支体未宁,则心腹安得无患!愿陛下深鉴于此,慎无忽焉。又虑陛下左右或言事者,有以北虏无事,以安圣意,谓彼君臣乐我和好,盟誓甚固,万不负德,窃恐有误于陛下也。《兵法》曰:‘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也;无恃其不攻,恃吾之不可攻也。’彼必有潜谋构隙之志,尤不可不深虑也。臣窃知沿边诸将未甚得人,皆售进市恩,结援固宠,不讲方略,不训士卒,抚驭无术,劳逸不均,以致边备未完,边廪未实,一旦急用,必先事而败。且崑朔地方千余里,别郡数十,与北虏界连接,深入之患,甚可虞也。而郡无善将,营无胜兵,卒有来如疾电,去如脱兎,缓急之际,曷以御之?臣毎念至此,寒生毛骨。况观今来事势,乃必然之兆。
其三,臣闻戎狄为中国之患,其来久矣。以古揆今,未有恃盟好。舍武备,而不为后患者。国家逾二十年,沿边卒骄将堕,粮匮器朽,主兵者非绮纨少年,即罢职老校,隠蔽欺诞,趣过目前,但持张皇引惹之说,训练有名无实,得不熟虑乎?臣昨奉命出境,北虏国中情伪颇甚谙悉。自创云中城作西京以来,不辍添置营寨,招集军马,兵粮积聚不少,但以西讨为名,其意殊不可测。缘云中城至靖塞城,在从靖塞城至金凤城,城壁相望,只数十里,地絶坦平,此大肇自失山后五镇此路,尤难控扼,万一侵轶,则崑朔深可忧也。不可信其虚声,弛其实备。兼闻靖塞城以北,累年来蕃戸深入南界,侵占地土,居止耕田甚多。盖边臣畏懦,不能画时禁止。今若不令固守疆界,必恐日加滋蔓,窥伺边隙,寖成大害。况边上将帅尤在得人。昔太祖经营四方,选勇干忠实者,分控边陲。今则不然,莅事未几,即从迁徙,又何暇于训练备御乎?虽命两府重臣往逐路宣抚措置,更望陛下频召执政大臣与总兵将帅,乞叮咛训谕,俾图议谋策,选求将帅,精练卒伍,广为积聚,以大警备之。不然,则惧贻陛下之深忧也!臣欲乞今后应沿边要冲之处,专委执政大臣精选素习边事之人,以为守将。如得其人,责以实效,虽有微累,不令非次移替,所贵军民安其政令,缓急不至败事。
也正因为此奏,才为日后参政士悦学士任用秋延肇奠定基础,如今山北三关秋帅岿然不动,压制东丹十载,已经是庆康新政难得留下来的成果。
只是秋帅又如何能兼顾两千里北疆防御?如今山北东面有着秋帅及其子弟与叔父带领的宗家子弟,还有许多海东、山北志士如砥柱般扎根于此,而他们的身后已经无复昔日三百里绵亘的厚重防线,那些驻泊禁军与义勇、土兵已经裁汰迁转十不存一,壕沟拥塞、池淀干涸、堡砦废弃、栅墙损毁,真若北虏入寇只怕是一马平川及此!
而现今之局面不正与承龙图十余年前的见解一般吗?若有庆康二三贤臣直柄朝政,哪里有北虏窥伺中夏的机会!每念到此处,父亲也不免怨愤,三郎如今面陈贤者,如何不念及于此。
庆康三年,承守真再向宣宗条陈《七事》,建言应当“明听纳,辨朋党,惜人才,不主先入之说”,又奏请“去刻薄,抑侥幸,正刑明禁,戒兴作,禁妖妄”,因其所言恳切,且合情合理,切中时弊,与士学士所作《答手诏条陈十事》照相辉映,皆为朝廷采纳,传为佳话。
庆康三年,正是在士悦、子庚节、阳攸、承守真等一众英才贤俊的进言下,宣宗才下定决心倡导新政。
新政首要便在地方,而东京则是京畿枢纽,天下中枢。东京城若能为新政表率,四方将因以成事,以为楷模。
而东京多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素以难以治理着称,因此宣宗任命承守真以右司郎中,权知启封府事,非要请出今世法圣皋陶,祭出人间铁面獬豸来与这万千魑魅魍魉斗上一斗。
敢于任事的承守真,到任之后则必以朝廷法令行止为念,执法严峻,不徇私情,先是疏浚京师航道,借此机会,沿着运河及御河将沿途贵戚侵占河道所筑园榭皆毁之,由此不仅使航运畅通,还缓解了京城涨水之患。尤其是三次弹劾贵妃眷属以及太后母族,威名震动都下。而其人严峻刚正、忠诚厚实,即便旧党贵宦厌憎,也是无法作难。
承守真久在地方,乃是进士出身中罕有通晓司法刑名之术的行家,且秉公执法,清正廉明。所谓疑案悬案其实大多与官宦豪门、巨贾乡绅盘综错节,只是这类案子若是遇上承守真,绝无侥幸之理。东京内外,皇畿辅县积弊要案皆为之一清,因此事发而披刑的豪强何止千百,京辅政治于是清明。
继而升为右谏议大夫、权任御史中丞。宣宗身体渐恙难愈,承守真因进言立太子事而恼了官家,俄而以权御史中丞职领转运使、提点刑狱考课院。同年,再因连弹三任三司使阻碍新政,而为人攻讦以弄权擅政罢御史中丞而左迁天章阁待制,后得兼知谏院。
随着宣宗病重,太后开始代为理政,旧党贵戚皆阿附太后驾前。不久进奏院案发,因进奏院《傲歌》案新政一众大臣及骨干被攻讦为“以国家爵禄为私惠,胶固朋党”而罢,士学士自请外放,群僚皆远窜边地。承守真也是因此外放于温海西路为知端睦城监事(端州,维伯瓦伦蒂亚) 。这两年官家日益年长,太后年事日高,因此官家也是渐渐开始理政,首要的就是逐步召还新政诸臣。
天圣五年起外放之人,陆续还朝,先是任京留守、经略安抚招讨使西的子庚相公回朝,任职兵部,兼三司使,天圣七年迁参知政事,今年进同中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居亚相之任。
天圣八年年初,边听父亲提及阳攸等人也都允许回京居住,未曾想年中便等来了承守真的归来。当然,无论是慈圣还是官家召还子庚相公的说法,是因庆康年间曾力劝宣宗立今上为太子。而阳攸、承守真也是昔日劝谏建立太子之人。当年的一片公心,在官家眼里就是忠诚信赖之臣,因此承守真也是重返东京,以翰林学士身份兼龙图阁直学士、再一次权知启封府事。
宦海沉浮,多少人已经是随波逐流沦为碌碌苟且之辈,然而人间总有顽玉,污泥秽土难掩华彩,剖心刳肠还是初衷。承守真还是那个承守真,依旧是刚直不阿敢于任事,京师为之语曰:关节不倒﹐有酆都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