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扬婆气势与那夜里的完全不同,威压甚重,整个人往高座前一立,黑漆漆的目光缓缓扫过了全场,仿佛把所有人都看到心里,而看到唐憾儿的时候还特意多停了一下。
那一刻,唐憾儿莫名的就觉得扬婆是认识自己的,不是认出,是认识,她应该是早就知道自己是唐家外来的姑娘,毕竟这寨子的大小事务都瞒不过她。
怪不得那夜她自我介绍说“我是扬婆”,而不是“我叫扬婆”,果然,这寨子里谁能不知道她?也就是自己这个傻兮兮的,还一本正经地问她要不要帮忙。
呃?忽然想起来,那夜她脚腕上坠了镔铁做什么?以扬婆的身份地位,绝不可能是她当时以为的那个原因吧?这样的身份怎么可能想不开?
这边唐憾儿沉思着,高台之上竟有身着金红袈裟的高僧出现,自称持空大师,对着天地祷告一番,又亲自敲了那一早立于旁的高大座钟。
“嗡——嗡——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扬婆“噫哟”一声长啸,带来了远古的莽荒神秘之音,随后,众乡人都仰起了头,一手做捧茶状,一手仿拈花姿,虔诚地和起了祝祷词。
明明是万千民众口中俱在念词,却又似万籁俱静一般,甚至能听到那树梢上嘀哩哩的鸟鸣,还有一两只苍鹰盘旋而来,破空一冲,又展羽而去,山中亦有鹿鸣呦呦,应和着草虫嘈嘈切切
每每这种众人齐声唱和的时候唐憾儿就莫名觉得感动,眼角发酸,这是远古洪荒时代流传下来的最最虔诚的祷告,祈福天地,佑我生民,万年不息,繁衍未来。
只是,那声长啸唐憾儿莫名觉得耳熟,仿佛在哪儿听到过一般。
祷祝不算漫长,约有两刻钟,司礼官廖水苏宣布开始布展斗茶,于是那肃穆的气氛缓缓逝去,蔓延上来的是活泼泼喜兴兴的喧闹。
乡民们自发的有帮忙布展铺席的,有带了吃食玩意儿分享的,亦有三三两两站着闲聊的。
唐憾儿亦松懈下来,在人群里望一望,寻找跟来却不能近前的小晃,若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想丢下他的。
“小姐!”小晃遥遥招手,毕竟他找她更容易些,本就一直盯着的,这会儿更是一边嚷着就一边挤过来。
唐憾儿笑盈盈地应一声,也朝着他走去。
突然,有人横穿而过,同唐憾儿撞在一起,也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那人又趔趄了一下,连退两步。
“哎,你没事吧?”唐憾儿见他差点摔倒,一把拉住他。
对方抬眼看她:“无妨。”扯开袖子,再退一步。
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乌溜溜地眨一眨,却与那仅巴掌大的瓜子脸显得不怎么相称,明明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在灵动里多含了一丝忧郁。
“小姐!”小晃挤过来,站在唐憾儿面前挡着,“你是谁?怎么这样不小心?”
那少年不看他,只又抬眼看看唐憾儿,什么也不回答,转身就走。
“哎——”小晃要拉他,被唐憾儿拦住了,“这么多人挤到是难免的,别追了。”
小晃皱皱眉:“小姐倒是好心,可我看到他是特意撞上来的。”
“胡说什么呢?”唐憾儿只当他是赌气,也不在意,正巧又看见了一直想见的人,便直直的奔了过去。
自从荆予先生去了学堂,唐憾儿就很难见到他,以前在北平尹家的时候,虽然有师徒的身份在,反而没碍着什么交往,她随时想找他了便去,后来两人一起千辛万苦来到这勐茶山,原以为很有相依为命同甘共苦的情谊了,不料反而远了。
除了各自忙之外,似乎唐照秋也不大愿意他们多亲近,只是不明说而已,唐憾儿只当是她想要为自己招婿才刻意注意名声,倒也没想别的。
这会儿,唐憾儿看见人群中不甚起眼的荆予,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荆先生!”唐憾儿挤过去,扯扯他的袖子。
“咦,你才来?我还以为这样的趣事你该早就占上座位了。”荆予拢着手看她,面上还是那副既云淡风轻又时不时逗人一下的模样,似是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不在意。
唐憾儿也不顾旁人,拉着荆予袖口转到不远处一棵木棉树后面:“先生别取笑我了,方才我就在金户女子们之中,难道您没瞧见?”
荆予一笑:“哈,自然是看见了,虽是居于世家小姐堆里,憾儿小姐亦难掩风姿,我看她们都是在你之下的。”
“可是——”唐憾儿抿了下嘴唇,有些迟疑“可是先生,方才我在人群里见到您,却瞧不出您身上的光芒了。”
“”
荆予似乎一下子噎住了,眉间微微皱了皱,方又舒展开,失笑道,“你这丫头,我一介凡人,身上哪来的光?”
“不是的,从前的荆予先生走到哪里自带光芒,而今埋没在这勐茶乡,变成了旁人不识的璞玉。”
“璞玉也是玉。”荆予终于收起了调笑之色,一本正经的回答她。
“可璞玉是要等人打磨的,如果一直无人出手呢?先生,此时我方才觉得后悔,当日您说一同来此我还很高兴,一来您可以借机游览河山,二来我有个陪伴,可现在看来,您人是来了,却似丢了魂。”
荆予默了一瞬,想要抬头摸摸她的头,又觉得不妥,手在半路上又垂下来:“唉,憾儿,我一直说你聪慧,可慧极易伤,有时候糊涂些好,不该你操心的事自不必想那么多。”
“什么叫不该我操心的事呢?我们一同来的,没道理各顾各的。”荆予刚要回什么,被唐憾儿话拦住,“先生,有件事我想了有些日子了,一直不舍得说出口,要不,要不您找机会走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先生!”唐憾儿狠狠心,把剩下的话一股脑儿说出来,“本来先生也不全是为了我来的,要不然当初我也不会答应,反正如今我平安到达了,您也见识了西南风光,该回了,这里是女尊寨,您继续在这儿是打算嫁人做夫侍还是孤独终老?”
“我——”
“您该回到忠国去,继续做学问也好,找个师母举案齐眉也好,或者你若喜欢杏核儿,我便做主将她许你了”
“憾儿!并非喜欢谁就一定要婚嫁,便是远远看着也好,何况我喜欢的人也不是杏核儿。”本来荆予一直不想明说,此时话赶话被逼着,竟然透出了实情。
唐憾儿:“”
这一刻,唐憾儿几乎要自作多情的以为荆予说的是自己了,亏得那么多年相处,才知道这不可能。
荆予叹口气:“话已至此,我就不瞒你了,我来此地的确不全是为你。”再抬起头,便把那目光遥遥的望向旭勐台上端坐的唐照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