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无精打采地拨打着算盘,堂中座位稀稀落落。
之前被工厂使唤派毛边册子的几个工人家里的小孩子,探头探脑,看这里没有人,又踩着水洼跑走了。
只有几个做传统儒生打扮的年轻生活力非常,捧着一张小报,神情激动,面红耳赤——气的。
“呵,张口就说,‘世道既变,亦因之’。猖狂得很。”
“都是潇湘君子起的坏头。他最狂!好不容易几位高士教他吃瘪,没料想一些酒徒狂,都做他友,群起而攻。”
“早先我就说了。这个潇湘君子,必然是变法派的心爱之人,你看看,这不连那个李白泉都出来声援了:‘且夫世之真能者,比其初,皆非有意于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还有什么‘追风逐电之足,决不在于牝牡骊黄之间;声应气求之夫,决不在于寻行数墨之士,风行水上之,决不在于一字一句之奇。’”
高个背略驼,衣服上的褶皱都一丝不苟的年轻生,蹙眉道:“说得再多,再好听,他李白泉的意思,还不就是一句话:‘一视古今,适时尚变’。凡是出于所谓‘童心’的,凡是适应当今之世的,任何人,任何形式的章,哪怕是这种低贱的,为了迎合工商市井之人,特特用白话写的小说,也应该予以推重!这不明摆着是为那潇湘君子站台吗?”
另一个矮个子,相貌白净、神色阴沉的年轻秀才,则拍着桌子,在老掌柜好几声“别拍坏了”、“别拍坏了”的提醒里,一口饮尽了冷酒,视若罔闻地冷笑,表高见:“缪学兄,小说本是低微之道,用用小人的白话,那倒不算什么。该忧虑的是继李白泉之后,变法派一拥而上,声声口口地说随时变,看那意思,岂止是声援潇湘贼,分明……嘁,当谁不知道他们心思么?”
几个年轻人正声讨得起劲,厚厚的帘子被掀开,进来了一个穿蓝色道袍的青年,坐到一张低矮的茶桌旁。
他走路一瘸一拐,似乎腿脚不便,但是长眉秀目,容颜俊秀,举止斯,显见得是个读人。
众人扫他一眼,见他身上没有什么泰西的“洋气”,便不作理会,仍旧高谈阔论。
青年自己喝了一杯茶,却像是逐渐被几个年轻人的慷慨激昂的谈论所吸引,慢吞吞地开口打断了几个年轻生:“诸位兄台有礼了,我最近埋头苦读,不问世事,今日出门,一路走来,就听人人在谈论几个话题、甚么‘俗语、白话’,什么‘亦因之’。我听得一头雾水。还望诸位兄台好心,答疑解惑。”
神色阴沉的矮子,哼了一声,没好声气:“寻南小报上,几家论战,连番血雨腥风,怎么,你当真半点没听自己的同窗朋友们提起过?”
高个的,仪容一丝不苟的年轻生却制止他:“明之,何苦口出恶言,这位兄台不也说了,是他最近埋头读。”
说着,替矮个子给青年道歉。
青年连忙摆摆手,表示没什么。慢慢地,这便加入了他们的闲谈。
蓝衣青年谈吐雅,举止斯,博学广闻,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小团体。
几个年轻生七嘴八舌地把这段时间坛上的腥风血雨告诉了青年。
原来,几个月前,潇湘君子破天荒地头一次“露面”——在寻南小报上刊登了一则反击的小故事。
这则小故事,基本上把嘉兴学派得罪了个彻底。
嘉兴学派是保守派里也最为顽固的一支,非常看不惯现在江南“民风渐移,不以工商为耻”的现象。每次保守派和变法派打打擂,他们不说打前排,肯定也是次次不落地摇旗呐喊。
但凡有人贪图嘉兴水利方便,可以兴蒸汽,意欲在嘉兴设立工厂,嘉兴学派的这些老绅士,就组织子弟亲友去闹事。说是要维护“嘉兴不出逆徒贼臣,浪.□□子”。
只是嘉兴学派盘踞嘉兴坛久矣。嘉兴又学风浓郁,他们的门生故旧遍布大半浙江,自己又往往是本地的乡贤。上官也就往往包庇他们。最后,大部分建厂的事,都不了了之。
连随着工厂建到哪里,就把据点建到哪里的寻南小报,也为此遭了嘉兴学派的排挤。几次给砸了报社。
当然,小报,他们还是期期不落地买了。
像潇湘君子这等声名鹊起,屡屡遭变法派、“不肖徒”们交口称赞,经常被寻南小报谈论,在南方青年中“人人掩口论潇湘”的贼,自然也是嘉兴学派眼里容不下的沙子。
在自家,搜到了几本子弟夹带的《李香兰做工记》、《歌仙》之后,其中一个学派中人更是怒不可遏,就“仗斗贼”。直逼上寻南小报去了。满以为一定叫这个小辈难堪。
不料这个潇湘君子,号里虽有“君子”,之前也任人责骂不开口,真的一露头,却讽刺辛辣,直接叫整个学派下不来台。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整个嘉兴学派顿时同仇敌忾,一致对外,一哄而上。老的不好出面,就借学生的口和笔。
年轻一点的,干脆直接自己撸袖子上了。
青年听到这里,便笑道:“好么!这个带劲!我竟然错过了这样的热闹。”
矮个子生姓李,闻言,沉下脸来:“热闹。前辈们正围困潇湘贼,痛打落水狗时。李白泉那帮人却倒是一个跳得赛一个快。还有一些不明真相的同辈,竟然连坛的宿儒耆老也不尊重了,不顾纲常,反而替这贼子据理力争起来。”
潇湘君子哪里受困了?他思敏捷,口舌犀利,从古周时讲起,从《诗》入手,讲古时候的话和本是一体,驳得嘉兴学派哑口无言倒是真的。
青年又为他续了杯茶,不做揭穿,只兴致勃勃听他往下讲。
讲到一个以李白泉为的主张变法的海陵派赤胳膊下水的时候,讲话的人更是脸红脖子粗,半点读人的雅都没有了。
李生更是连连冷笑,阴沉得像外面的天空似的:“只论小说便罢了,又说什么‘随时变’,讲什么‘古时候的口语,也便是那时候的白话了。’说什么‘孔子添加些自己的新词在春秋里,与我们现在用白话增添些新词无甚么区别,便是四,也尽可以用俗话来讲读。’这些是个什么意思?居然把心思动到四上了,说是随时变。随什么时变?随他们这些工商当道的时变么?我看这些人,不安好心!”
“说来说去,无非是想废言,兴俗话。”高个的张姓生总结。
李生却摇摇头:“二郎,你想的简单了。”
他随手从怀里卷出几个毛边册子,啪地拍在桌子上:“你们看看,这是我从那个小孩子手里拿来的。他们叫人四处纷这些册子,是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