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这天的态度,早从小时候的期盼变成了恐惧,等这天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却发现恐惧变成了释然。
确乎是和看待陌生人没区别了,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庆幸他们两人一个将死一个已死,至少她不需要担心某一天他们回来搅乱她的生活。
她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不被爱,又花了很长时间来获取内心的平静。这平静是她仅剩的心内之地,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它,就像捍卫生命。
莫二守在门外,听着房内什么动静都无,害怕她出什么事儿,便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他推门进去,发现宁清坐在隔壁床旁。她见他进来,一脸平静地开口道,“走吧。”
莫二觉得宁清在故作坚强,斟酌着开口安慰道,“听她大女儿说,她每年都会给你做置办新衣服,一直存在柜子里。她之前提起你,希望有生之年能联系上你,求得你的原谅,又害怕打扰你……”
宁清望向莫二,有些抓狂。她怀疑莫二带了什么隐藏摄像头转播给沈渊看,而沈渊是故意以她这个底层牛马的爱恨为乐子。
宁清的眼神锐利明亮,看看莫二,又看看病床上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的女人。她面无表情地起身,站在病床旁,作祷告状,对着床上的女人低声呢喃,“行,告个别吧。我永远不会原谅,而你应该下地狱。”
莫二惊愕地看着她,宁清回以嘲讽的笑,走了出去。
返程的路上莫二不敢吱声,连呼吸都放轻。
车停在上次爬山前来过的地方,宁清被带到里面。这确实是个疗养院。
雪又开始下,莫二请她到室内等候。宁清拒绝了他的提议,她需要寒冷加重她的怨气。她要让沈渊知道匹夫一怒也是有用的,不能这么欺负人。
没多久沈渊就从楼梯口下来了,莫二得了指令自觉离去。
沈渊低着头,声音有些瓮瓮,带着疲惫,“对不起,今天没有亲自陪你。”
宁清没注意到他身体在发抖,一口恶气憋在胸口炸开,“陪NM啊陪,我也没对不起你吧,你干嘛非得这么恶心我呢?”
沈渊惊诧抬头,错愕的样子和莫二如出一辙。从小到大,他没有这么被人骂过。戾气蕴在眼底,沈渊努力压制。
话出口,宁清也觉着自己太泼妇骂街太不要命了,攒着的怒气泄了泄,呼出口气,平稳了语气道,“为什么这么做?”
沈渊缓了缓,恢复了温和。是疗养院医生通知他说那个女人突然说记得他要见他,他才临时更改计划让莫二陪着宁清去H市。
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
他蹙眉,“是没来得及吗?”
宁清发现她在跟他鸡同鸭讲,“为什么不问我想不想见呢?”
“我以为……”
宁清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当然地觉得她渴求生母的爱,怕她留遗憾,所以把她送去见最后一面。想来那通畅无阻的VIP病房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她知道他是以己度人,好心办坏事,打断了他的话,只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需要。沈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缺爱。我不需要他们的爱。没有爱,我一样好好活着。”
不需要被施舍爱,单枪匹马地也走过来了。不能心软,不能原谅,她不能对不起从前吃苦的自己。
宁清一股脑说完才发觉他眼尾泛着红,身体抖得厉害,落下的雪都站不住他的肩,开始反思自己说得是不是有些狠了。
沈渊突然笑了,笑得清越哀戚。
她的话很好笑吗。
宁清迟疑地看向他那拨开迷蒙薄雾后裸露出缱绻哀伤的眼,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感到唇上一软。
在那一瞬间,沈渊感受到了灵魂的战栗感,它那样强烈地汹涌奔突着,几乎冲出他的□□。他的灵魂在认领着她。这些年所有的苦难和折磨,在她的唇齿间尽散了。
这是他的初吻,没有一丝情欲,浅尝辄止。却是一场盛大又无声的仪式,信徒洗净了所有的罪恶肮脏,自愿把灵魂交给对方。
直到沈渊的手穿过宁清的腋下将她直直放在路旁花坛上时,她仍是愣愣的。
她站在花坛上,终于和他平视。还没等她开口,沈渊便伸手抱住她,垂下头埋入她的脖颈。
男人在她的肩头嚎啕大哭,没有收敛,毫无章法,如同含冤伤心的孩子。
羽绒服领口被蹭开,他的额头贴着她的暖肉,含着哭腔,舒服得喟叹出声。
她僵直了身体,想起他的自毁倾向和近日的诸多异常,一时心惊,暗悔自己的口无遮拦。
直觉使她嗅到了沈渊身上散发着同类的痛苦,一种属于活着本身的痛苦。她伸手想要轻拍他的背脊,悬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收回了身后,“沈渊,躲雪吧。”
沈渊抖得越发厉害,似乎把心肺都呕出来。是啊,躲雪吧,沈渊,不能总陷在雪里。
焦枯荒野上迎来第一声雷响,困了沈渊多年的迷障终于消散。
渴望被爱是人类寄存在基因里的孱弱。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高的社会地位享有多少的社会资源,一旦陷入渴望被爱的陷阱里,都会变成平等的待宰羔羊。
而一无所有的宁清,偏偏不需要这个被世界歌颂赞扬了亿万遍的东西。
她是临凡的神,专为拯救他而来。
她说,不需要爱,也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