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房中静谧异常。 沈湘雪暗忖,可是自己措辞不当,亦或是裴千衡所问的不是此事? 可她再也不知还有其余的问题。 “是奴婢多言。”她连忙缓释这难堪的局面。 裴千衡顿了顿,声线平稳,“无事。既然你来,便再替我上药一次吧。” 语气中却好似临时其意一般。 沈湘雪脑中迅速思索了一遍,只得顿首应下,“是。” 沈湘雪动作轻缓,将解下的外衫轻轻搭在一旁的架子上。 缠着白纱的肌理再次裸露在了暖融的光中。 裴千衡侧过身,却见沈湘雪很是敏锐地避开自己投去的目光,背过身朝窗前走去。 随后,她将窗子关好。 莹白的指尖稍稍一顿,朱窗应声合上。 温暖的背影瞬间一寸寸凉了下去,淡淡侵入心底。 他收回视线。 沈湘雪上前,脚步轻盈无声。 凡事皆有第一次,上一次她尚且会因为男女大防一事感到心生羞赧,今日倒是没那般放不开来。 只要不和裴千衡对视上便好。 在烛火下,暴露在空气中的每一寸肌理都隐隐泛着茶色的光泽。 小心揭开纱布的那一刻,沈湘雪这才微微舒展了一口气。 伤口已然在愈合中,而且已经彻底止住了血。 裴千衡指尖轻叩着一旁的小几,敲击声清脆,反倒是缓解了些房中的沉默。 “如今可好些了?” 沈湘雪没作停顿,垂眸道:“世子这几日恢复的不错,不日便可痊愈了。” 他的伤势如何,他心中自然清楚,只是…… 裴千衡抬起头,“我是想问,你如今可好些了?” 适才她从马车上纵身一跃,随后回府之时,他瞧着行动的稍显吃力。 沈湘雪难以置信地抬首,目光却又很快淡下去,随后继续包扎着,“已然过去一月有余,已无大碍了,有劳世子关心。” 这关切来得属实古怪。 尤其是在从不顾念下人的裴千衡口中说出,更显荒诞。 裴千衡眼神在她脸上扫过,又迅速移开。 “在想何事?” 声音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带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沈湘雪这才意识到自己将缠好的纱布不但打上了死扣,还连续纠缠着打了五六个。 竟也是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分心。 沈湘雪连忙将结扣解开,嘴上致歉,“奴婢一时失神,这就替世子解开。” 两人相视而坐,但此刻却是一人处事不惊,另一人则兵荒马乱。 好在沈湘雪的手纤巧灵活,倒是很快便将结扣解开。 她将头深深埋下,全然当作面前瞧不见任何东西。 自然,是裴千衡的那副面容。 见她面色稍僵,裴千衡不再做任何动作,就连胸口的起伏也和缓了许多。 修长手指搭在床沿,缓慢轻叩着,目光随意扫过她正起身前去的红木架子。 沈湘雪将外衫取下,随后便转身,却对上一双幽幽的眼眸。 她也不知是第几次被这般吓到,大概是这次反应大了些,连自己惊惧之时倒吸一口寒气的声音,都落针可闻。 更是瞧见裴千衡都因她的动作,稍稍调整了坐姿。 如今自己身为婢女,自然也需要将眼里须得有活之警句,刻在心里。 沈湘雪忐忑上前,“世子,奴婢替您穿衣……” 裴千衡起身,只是从她怀中接过了玄色暗纹直裰,自己行云流水一般换上。 随后,又从僵直在一旁的她手中接过鞶带,鼻息轻哼一声。 “你一直很怕我?为何?” 沈湘雪自然不敢抬眸,看不见他此刻脸上润开的半点散漫,一本正经道:“奴婢,不敢。” 多说多错,这是她在江家这些年,学会察言观色后,谨慎得出的结论。 自然,运用在当下场景,也是合理的。 手上动作戛然而止,裴千衡抬眉,“准你说,无事。” 沈湘雪抿唇,瞬时在脑中飞速回溯了一遍。 和其余人一样,众人皆是知晓世子难以服侍,因此才有腊月那般畏惧。 生死不由自己,全权系在国公府上,寻常人自然是怕的
。 但她畏惧的却是多重,因此情绪也更为复杂。 若是她说错了什么字词,被瞧出破绽,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府上怕是不会再继续留她。 极大可能便是叫人报官,将她送回…… 那个,本该她的去处。 今日在街上,她便瞧出,裴千衡在京中应是有不少同龄友人。说不准便有所耳闻京城谁家丢了一位新娘。 他细问了自己这般多的问题,若是说对她不曾起疑,也是不大可能。 她眼神和裴千衡一瞬对上,这次却未曾立即躲闪开。 郁郁秋水,好似静潭渗流,激起波澜,而又逆流而过。 “世子……可是要听真话?” 他注视着,脸色却渐渐沉了下来。 不曾发现,她的眉目生得倒是极好,是面上最为醒目的一处,垂眸流连之时,好似柔风清冽拂过,婉转轻抬之际,则水光潋滟,如淘洗过的黑珍珠,遥不可触。 “说吧。” 裴千衡最先避开她的视野,随意垂首整了整领口,语气平淡。 沈湘雪斟酌启唇:“世子知晓的,奴婢等人入府时日尚浅,许多规矩都还未教会。” 话里带着三分委婉,她继续道:“也曾听闻过世子的一些,事迹。故不得不更加谨小慎微。不敢触怒世子,当日与奴婢一道的婢女便是最真实的反应。” 说得带着几分真切,加之也本便是事实,想来也不会再去深究怀疑她些别的。 “奴婢……” 烫嘴的话,甚是难说出口,哽在心头。 “奴婢想来是近日冒犯了世子,故而惶惶不安。倘若哪日再惹得世子不快,或许沉塘的人便再添上奴婢。” “奴婢身份低微,于世子而言,无关轻重。如今种种,不过只是想安稳活下去。” 上天既然是给了她一次出逃的机会,那她便要抓住,彻底地摆脱江家,摒除江家三小姐江梨的身份。 是的,她只想活下去罢了。 裴千衡垂着眼睑,似乎在思索着些什么。 沈湘雪扣紧掌心,开始反复追忆着适才有些过激的话语。 他从她身旁绕过,到桌面翻过一只茶盏,熟稔地给自己斟了杯茶水,浅尝了一口。 他的确是说过,自己身旁并不需要什么婢女服侍。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 而什么将婢女沉塘的举措,他不会,也没有理由无端做出。 心中一番情绪翻涌,就连茶水也无法压制下去的烦闷。 只听得缄默半晌后的沉声:“你下去吧,你日后在府上全力服侍便是。” 沈湘雪自然听出裴千衡语气中的不悦,尽管似乎他已然极力克制。 是她非要将话挑明的,定然是触及他的痛处。如今他未动怒,已然是最好之事。 她低声:“多谢世子,奴婢告——” “世子,”庄临在房外叩门发声,“夫人,朝凌烟堂来了。” 沈湘雪呼吸一滞,侧身告退之时,腕骨却被身后之人拉住。 沈湘雪不由顿住,身子被他带着调转,恍然抬眸,正好对上了他如墨的瞳仁。 她面色一怔,“那奴婢……” 她的腕骨常年累月的寒凉,只觉一股热意贴近,有些别样的触感。 呼吸近在咫尺。却也是,分外的逾矩。 此刻倘若她出去,必然会与秦氏相见。 “来不及,不必出去了。” 审视一般的目光向她投来。 沈湘雪自然知晓他定是不想让国公夫人知晓自己恍然出现在他的房中。 说起来,大概也算是为她好。 “那奴婢,是要藏匿何处?”沈湘雪手心微微颤抖。 裴千衡这才注意到了自己仍旧攥着她的腕骨,轰然松了手。 紧绷的气氛犹如一根绷紧的弓弦,只差只言片语便能即刻一触即发。 她别开视线,稍稍向后退了半步。 随后,便见裴千衡行至墙角处,缓缓转动花架上的珐琅松枝瓶。 伴着一声沉重的青砖推移声,沈湘雪猛然背身,看着深不见底的狭长暗道徐徐展现在自己跟前。 “暂且先躲至密道。”裴千衡沉声。 眼下情形危急,她未作任何辩驳,“是。” 待密道门缓慢合上,裴千衡才调整回情绪。
而一门之隔外,秦氏正站于阶下。 她看着这熟悉的院落,心中竟是无比凄凉。 二十年了,她是如何一人独自将儿子抚养成人,其中的苦,也只有自己知晓。 这也是为何在儿子离世后自己久久不敢踏足此处的原因。 她也明白,二郎到底也不是衡儿,没有谁愿意,成为情感寄托的替身。 正如,她当年是如何弃了竹马情郎于不顾,嫁入了家世煊赫的裴家。 一切,不过是报应吧。 秦氏调整好了情绪,由严嬷嬷搀扶着缓缓上阶,站在门前。 “衡儿,你可在里面?” 她这话,母子两人自然心照不宣。不过是说给房外的小厮听的。 里头默了许久,随后房门被他亲自打开。 秦氏一脸讶然,见儿子向里头走去,知晓他今日终于肯给自己一个面子。 她提着熬好的补汤,屏退了一旁事事替她做主谋算的严嬷嬷,“你便不必进去了。” 待庄临将房门掩上,秦氏脸上复杂又欣喜的笑意才慢慢收了回去。 看着面前高大挺拔的儿子,秦氏将其余抛掷脑后,只是提着食盒将补汤上前搁置在桌上。 垂眸启开食盒盖子时,她随口道:“听闻你今日出府了?也是,上京一切你都还不大熟悉,也是该和你的那些好友私下多联络。” 她自说自话之时,语气轻快,却更添些卑微。 “好友?” 裴千衡冷笑一声,“究竟是我的好友,还是兄长的好友?我便要顶着他的身份,这般荒唐一生?” 自然不是。 秦氏连忙解释,“只是权宜之际,待到我寻得一个合适时机,自然会将此事告知众人。” 房中过于静谧,秦氏接着道:“二郎,其实身份一事。你如今是世子,无论做任何事,无人置喙。至于你父亲的爵位,来日也是你的。” “当时你兄长病重,我托人寻来了八字相符的女子,原本是想冲喜,却不料当日你兄长便撒手人寰,随后恰好又传出了新娘失踪一事,如今虽说人下落不明,但到底于你而言,她不在,你也便少了负担。冲喜这事我隐瞒着所有人,不会有人知晓。” 的确是,少了负担。 他黯然而轻嘲一笑。 她可曾想过,生死一事岂非人力可左右? 又是否记起,她同那位冲喜的新娘一样,皆是女子? 裴千衡眸色淡淡,“有劳母亲来此一趟,您放下补汤便可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