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夜里下了雨，翌日的晌午却突然热了起来。 尚儿下朝之后，回寝殿换上了一套轻薄的衣裙，再出来时却没有看见扶绍。 往日下朝后，二人会一同用过早膳，而后一同去西暖阁内批阅奏折，今日他竟然没在。 尚儿走到外间，向殿外瞧了瞧，依然没有见到他的身影，便听四喜儿在殿门外请了个安，道：“回陛下，殿下交代奴婢同您带话，今日殿下不陪您一同用膳了。” 二人一起用膳，对尚儿来说早已形成了习惯，现下突然她又要自己用膳，竟叫她有些不习惯。 “皇后可有说什么事？”尚儿走到门边，倚靠着门框问他 “这……”皇后殿下的事情，四喜儿自是不敢多问，但陛下问起时他答不上来就……他抬起手抹了把头上不存在的汗。 尚儿懂了，若有所思的看了会儿院中洒扫的宫人，又似想到了什么般的继续出声。 “那他可有说午膳回来用吗？” 这句话一出口，尚儿有些后知后觉的不自在，习惯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从前他刚搬进玲珑殿时，她别扭的仿佛扶绍占了多大的地方似的，今日竟脱口而出“回来”。 “殿下说，叫您不必担心，他晚膳会回来同您一齐用。” “哦。”尚儿点点头，想要装作不在意，心中却难以抑制的有些空落落的。 当她第三次看着手中的奏折出神时，她终于气得将折子阖上，站起身向西暖阁外走去。 …… 扶绍是向太后请了懿旨，从上阳宫正门驾马而出的。他先是回了趟扶相国府，而后父子二人一同去了端王府。 端王府内被一阵低迷阴沉的气氛笼罩着，父子二人在府中小厮的引领下，穿过亭廊花园向正厅走去。 夜里潜入端王府时所见，远没有现下从花园中直穿而过来的直观。若说从前的冯侍郎府处处散发着金钱的味道，端王府则处处体现出府中主人的品味。 府中亭廊曲折，廊上开着镂空窗子，透过每一扇窗看过去，都是一副绝美的景致，真正做到了五步一景，十步一观。 然而这座府邸是先帝一眼相中，钦赐给端王的大婚贺礼，甚是尊容无匹，是当初的冯侍郎府所远远不能比的。 父子二人先进到正厅里等待，小厮留下话说去内宅请端王，便先行退下。 待小厮和奉茶的丫头退下，扶闻绰才一手捋着长髯，哼笑一声，道：“端王好大的架子，竟叫皇后等他！” 扶绍没有接话，这早就在他意料之中。昨夜夜访端王府之事，他没有同扶闻绰和盘托出，今日叫上父亲一起登门，也是为了不叫端王怀疑到他身上。 一刻钟后，茶盏中的水都已凉透，端王仍然没有出现就连府内的下人也都不见一个。 …… 西平大牢。 曹将军全然没有想到，被抓来西平数日，没有提审向他拷问居延城机要便罢了，今日一早醒来，便有几个狱卒将他直接带出了大牢交给了四个西平军官。 而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被带到某个刑场，却被送出了城。 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站在城门处，脑子转了半天，却怎么也想不出究竟是为什么。 “行了，别挡在这里，快快出城！”方才送他到城门口的一个西平军官上前推搡了他两把，推着他向前一趔趄。 习武之人岂有任由人这般推来搡去的，再加上连日以来心中憋气，此时顿时一阵火从心底里二起。 他额头青筋乍起，刚要转回身去抡起拳头砸对方脸上，岂料迎面撞上来一个瘦的轻飘飘的青年。 青年扑倒在他脚下，捧着他一条腿，几近昏厥。他身上的衣服早已脏污的辨不出来颜色，头发蓬乱，看样貌当是个乞丐。 唯有那一双紧紧攥住他身上盔甲一角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倒像是个五体不勤的公子哥儿的手。 曹将军顿时将方才的火气压下，伸出手去捞起脚下的青年。 倘若忽视脸上沾染的脏污，青年生的虽算不上俊美，但在大多数人中，也能称的上清秀。 他似是虚弱到了极致，眼睛半阖，却在看清楚将他提起的人以及他身上穿着的大焉的铠甲之时，猛的瞪大了眼睛，挣扎了起来。 “喂，你……”曹将军颇有些无奈，这人一会儿抱着他的腿不放手，一会儿又一副见鬼的表情，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有那么可怕吗？ “你这人！缘何见到我露出这般神情？难道我还会吃了你不成？”曹将军见他拼命挣扎，提着他的衣领向城门外走去。
他越这般挣扎，他越不想放开。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啊！”青年像小鸡崽儿似的被高大魁梧的将军提着，眼见挣脱不开，顿时大声叫嚷起来，“大人！将军！我……我是冯郢！我是冯郢啊！” 听到这个名字，曹将军只觉得有些耳熟，思索片刻，从尘封的记忆中终于忆起了什么。 八年前，居延城有一个任职小官，就叫冯郢！ 他迟疑着像青年脸上看去，眼前人的眉眼似乎……但……不对…… 这般想着又抬起手凑到嘴边呸呸了两下，不顾青年顿时更加激烈的挣扎，一掌捂在了青年脸上，照着他那张尚有些细嫩的脸颊使劲儿揉搓了起来。 “你！救命啊！救命啊！”冯郢差点儿要崩溃，这野人竟然用沾了唾沫的人摸他的脸，还这样大力的左右揉搓！ 怪他方才太过于疲惫，以为进了西平国城门一切就安全了，哪曾想到撞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焉国人。 八年前他只在居延城一个存在感很弱的位置上混过几个月日子，不久便被父亲想法子疏通调任回京，原本以为已经过了这么久，没想到这人竟好像记得他。 他一路乔装成乞丐流民，费劲千辛万苦才走到这里，眼见着就安全了，怎能甘心在这儿被人捉回去？ 索性这边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城门把守的士兵的注意，十几个士兵迅速将二人包围，长枪直指曹将军。 冯郢趁着曹将军注意力被周围转移的时候，终于将自己的领子从他手中夺了回来。 方才那四个将曹将军送到城门的西平将军原以为差事办完，正准备回去，突然听见刚刚出城的人那边传来的呼救声，再听到那青年说自己叫“冯郢”。 冯郢，他们不认识，但冯姓的焉国人，他们却认识一个。 正是之前来往于焉国和西平，表面上沟通两国商贸，暗中用大量金银资助静安帝的商人。 他们不知道这个叫冯郢的青年和冯老板是什么关系，但直觉二人之间是有关系的。 而且静安王现在虽然称帝，但夺权内战之时，他们也损耗颇大，他们需要新的财路。 “哼，焉国竖子，还不速速离开，为何辱我西平百姓？”先前推搡曹将军的西平将军走上前来喝道。 “什么？！”曹将军看看西平将军，又看看身旁青年，他一看过去，就见那青年满脸戒备的向后退了一步，曹将军顿时有点好笑，“你看看你长什么样儿？再看看他长什么样儿？” 他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那西平将军也不跟他过多纠缠，反正曹将军势单力薄，于是直接上手去抢。 曹将军如果一开始还怀疑冯郢是否就是当年的居延城小官，现下见西平人竟来抢人，便在心中确定了。 他意识到今日无法将人带走，也不恋战，突出包围圈，像居延城的方向逃去。 原本还需要想想回去要怎么解释自己身上没受一点伤的事儿，现在他带着这个消息回去，倒是省了很多口舌，总不至于会被人怀疑他通敌了。 …… 陈留城，端王府房内。 地上碎瓷片，撕碎的纸张，歪倒的椅子……一地狼藉。 端王斜躺在榻上，抬起一只手搭在额前，眼中放空的看着屋顶横梁，方才的暴怒之中消耗了太多精神，现下神情恹恹，面上带着一种戾气的颓然。 “去把他们打发走，本王不论你用什么办法。”他有气无力的，跪在一地碎瓷片中间的人却丝毫不敢松懈。 跪在地上的人应下后，战战兢兢的退了出去，直到那扇厚重威亚的门紧闭，才稍稍舒了一口气。 但心中更加愁苦了起来，一面是当今皇后和相国大人上门要来探望王爷王妃，一面是自家主子，自端王和端王妃大吵了一架之后，端王情绪一直不稳，昨夜又出了那样的事…… 哎…… 他走回正厅时，刻意放慢了脚步，仿佛这样就能躲过这两难的境地了。 可是就在他要走进正厅，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转身看去，就见是方才在房前当值的小厮，他心中一跳，连忙停下脚步。 小厮跑到他身旁，低声说：“王爷这就来了，王爷叫我过来同您说一声儿。” 随从面上一喜，快走了几步走进正厅，恭谨行礼：“殿下、相国大人久等了，王爷这就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