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边,里边拘押着一头元婴剑修妖族,化名黄褐,本命飞剑“淋漓”。真身是一头蝎子,按照《搜山图》记载,蜚蠊之属。
陈平安经常来此站着,也不言语。而黄褐一直潜心养剑,也只当没瞧见外边的年轻人。
陈平安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压胜之法?施展封山术,将那水府关门。”
白发童子哭丧着脸道:“隐官老祖,辈分归辈分,买卖归买卖,这会儿咱俩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关系,就莫要从我这边占便宜了吧?”
陈平安说道:“为什么不做买卖,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开始真正做买卖,只要你给的足够多,就能挣着一条命。你发誓没用,我发誓却千真万确,到时候我去跟老大剑仙求情。不过有条底线,你算计别人去,我已经跟老大剑仙说好了,你再算计我,一剑砍死拉倒。”
白发童子问道:“你真愿意改变初衷,任由我离开牢狱?”
陈平安说道:“事分先后,是你算计我在先,想要夺我身躯魂魄,觊觎我那些因果纠缠和些许气运,好让你隐匿更深,一旦得逞,说不定连老大剑仙都再难杀你彻底,便宜占尽,我为何让你活着离开牢狱。真我当是你亲爷爷亲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这种德行,不肖子孙,早就大义灭亲了。”
白发童子撇撇嘴,说道:“你还不是想要让我为你铺路,与你多说些青冥天下的内幕规矩,好为你将来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为了那场问剑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说过不是吗?”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白发童子的脑袋,“怎么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开心道:“好嘞,老祖宗!”
陈平安变掌为拳,一头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后在别处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兴高采烈道:“隐官老祖这一拳,尽显远游境风采!”
陈平安轻轻拧转手腕,跻身了远游境,确实比起金身境要强势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发童子泄露天机,笑嘻嘻道:“道诀炼物,隐官老祖手握两门仙诀,双方都说可以炼化万物,那么以诀炼诀?”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如果必须要舍一存一,实在难以取舍。何况炼为一诀之后,到底是怎么个光景,我心里没底。再者这个过程,意外太多。两道仙诀品秩太高,我作为练气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说你的真实想法了。这第一笔买卖,如何算钱,合计合计?”
白发童子伸出两根手指,说道:“其实是第二笔,捻芯很快就会来找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这个不算买卖,得算你认祖归宗的香火情。”
白发童子也在双手笼袖,眼珠子一转,点头道:“贼有道理。”
陈平安说道:“先前与你说了,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发童子坦诚道:“好歹是位飞升境,容易飘呗。”
那头元婴瓶颈的剑修妖族,不再温养本命飞剑,睁眼看着剑光栅栏外那对“其乐融融”的祖孙,黄褐心中突然泛起个念头,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轻人,都是这么个鸟样,我们妖族还是别去那边闹腾了。读识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肠都黑得很。
离开那处牢笼后,白发童子知道为何陈平安会长久逗留。只是它见识过年轻人的那两幅心境画卷,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嬉皮笑脸。
陈平安问道:“关于五毒,青冥天下有无相对应的民间习俗?”
霜降点头道:“多了去,比如市井门户,以彩纸裁剪五色小葫芦,倒粘门扉上,名为倒灾葫芦。官府衙门那边,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员,会在这天专门换上一身道门赏赐下来的法衣官袍,绣有五毒之物图案,然后去往辖境内的所有百姓汲水处,投入一张张谷雨符。”
陈平安说道:“北俱芦洲东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张贴谷雨帖的习俗。富贵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的发帖在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那悬挂正屋的堂号匾额差了。”
霜降说道:“境界高了,兴许会有新烦忧接踵而至,但是有一点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决掉很多麻烦,境界一高,诸多麻烦,自行退散。福缘不请自来,恶客不斥自走。”
陈平安似有所悟,点头道:“是句人话,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泪,呜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捻芯很快赶来,涉及大道根本,无需赧颜。
她又不是那陈平安,一个大老爷们,害臊个啥子,娘们唧唧不爽利。
陈平安倍感兴趣,打定主意,在旁观摩。
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数的天仙洞衣,捻芯以缝衣神通,细细拆解三万六千条纵横交错的经纬丝线,光是这个过程,便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观道”。
捻芯先祭出了金箓、玉册,说道:“本来打算等你炼物成功,先让你吃点小苦头,再帮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说道:“你有没有品秩比较高的符纸?不然承载不住这些字。品秩不行的话,就要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纸。
白发童子眼皮子微颤。
捻芯点点头,让陈平安将符纸放在金箓玉册一旁。
她取出那把炼化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开始从金箓玉册之上一一剥出字,看似寻常短刀,实则刀尖极其纤细。
每有字离开箓册之后,捻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色符纸之上,字落在纸上,立即嵌入符纸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压破符纸。
最后捻芯脸色惨白,头颅之下的身躯,五脏六腑搅动不已,互相碾压,血肉模糊,好似一座烂泥塘。
捻芯打开绣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炼化而成的猩红丹药,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乱嚼碎吞咽入腹。
陈平安折叠起那张符纸,入手极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后,郑重其事,抱拳致谢。
捻芯视而不见。
从头到尾,大伤根本,以至于玉璞境都开始摇摇欲坠的女子,她的眉头始终不曾微皱一下。
陈平安觉得捻芯其实可以转去习武。
被他人刻刀在身,岿然不动,与自己刻刀在身,纹丝不动,是两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