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已经不见青衫身影,刘厢耳边余音萦绕一句,“道友返乡,就说自己钓的,不用去跟南海鱼市花钱购买了。”
刘厢怔怔出神,虽然仍然无法确定对方身份,但他们是“同道中人”,肯定没错。
随后在南海跟东海接壤处,陈平安骤然停下身形,低头望向海中一轮明月,有个紫衣背葫芦的老道士,身形从明月中冉冉升起。
是于玄用上了神通的一道幻影,现身人间。
陈平安打了个稽首,“晚辈见过于老真人。”
于玄笑着还了个稽首礼,“陈道友无须多礼。”
陈平安笑问道:“是担心晚辈误人子弟?”
于玄摆手道:“怎么可能。贫道的看人眼光,道友的传道功力,都是当世最顶尖的。”
话是这么说,可毕竟一位仙人境敢言飞升法,确实惊世骇俗了点,当时白景都要误认为自家山主是不是喝高了,说醉话。
于玄自然还是有那么一点担心的。
联袂走在铺满月色如雪白鱼鳞层层叠叠的海面上,知道老真人的忧虑所在,陈平安字斟句酌,缓缓道:“这场闭门修行,丁道士需要消磨的真实岁月,短则十数年,长则一百年。”
于玄默然捻须。得盘算盘算。
以丁道士的修道资质,在两三百年内证道飞升,不是没有可能。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不是说不能耗时更长,而是没有意义。”
于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怎么说?”
陈平安笑眯眯道:“不都说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修道之人的虚岁,与山下俗子的周岁,岂可相提并论。”
于玄紧张起来,试探性说道:“陈道友,丁道士可是贫道门下最好的苗子了,就算玉不琢不成器,也要有个度吧?不如与贫道这个旁观者透露个底细?所谓的‘虚岁’,到底有几年?”
陈平安只是给出一个模糊答案,“短则一万年,长则一亿年。”
于玄满脸愕然神色。
一半真一半假。
真,是陈道友此法确实匪夷所思,别出心裁,想人所不曾想。假,还是担忧丁道士,在光阴长河当中随波逐流,消磨太多,一颗道心熬不过去。
陈平安微笑道:“于混沌中见真我者,可在道外证道得飞升。”
于玄问道:“能否仔细说道说道?”
陈平安摇头道:“非不愿,实不能也。”
于玄伸手抓住陈平安的胳膊,“这才几天没见,陈道友就生分了,先前在集灵峰之巅,咱俩不就聊得很真诚?”
陈道友你还欠我五百颗金精铜钱呢,贫道难得走一趟浩然,咱俩不商量商量,合计合计?
陈平安无奈道:“以后隔三岔五,我都会将丁道士的修行进展,原原本本,定期告知前辈。”
于玄点头道:“如此也好。时不时有个惊喜,比起一锤子买卖,是要更加值得期待。”
陈平安想了想,给出一个晦暗不明的所谓答案,“我琢磨出来的这门飞升法,必须先内求自证,然后再起一座长生桥,最终往外求道。”
于玄咀嚼一番,“光是听到这个说头,贫道就不虚此行了。”
陈平安开始转移话题,问道:“前辈莅临此间,是不是还有事情要说?”
于玄嗯了一声,伸手指向远方,“先前临时算了一卦,近期会有一场重逢。可以说与你有关,当然也可以毫无干系,就看你愿不愿趟浑水了。”
陈平安猜出了个大致缘由,心中有了决断,便问了一句题外话,“扶摇洲那座全椒山,为何从来没有山神坐镇?不管是朝廷正统封正的,还是英灵自建淫祠的,好像历史上都没有过。”
于玄犹豫了一下,笑道:“山川走百灵,不是神便是仙。山居修炼神通或仙法,总有喜欢清净的。”
老真人收起一副月相幻象,陈平安则继续御剑远游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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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正儿八经的授箓道士,一起在跳鱼山无偿当师傅,帮那八个大骊王朝精心挑选出来的修道胚子,传授一些不涉宗门隐秘、不犯山上忌讳的粗浅道法,其实不算什么难事,而这四个同祖却不同宗的道士,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就混得比较熟了。
同样是在跳鱼山,那边教拳是在演武场,这边的传道之地,是一座空旷大殿之内,地上摆放几张蒲团,据说是从北俱芦洲三郎庙那边重金购得。
白凤他们都说过了自己的境遇,唯独香童不肯多说半个字。
当时就连境界、辈分最高的天君薛直岁,都毫不遮掩,说自己被陈山主带着走入一座高九层的琉璃宝塔,手中多出一把扫帚,每天就是一起扫塔。薛直岁从底层扫起,陈平安便从顶层开始扫塔。每当薛直岁选择从顶层扫起,陈平安就又从第一层扫起。
今天又被梁朝冠追着问,香童实在是烦了他们几个,便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瞎逛。”
还真不是香童矫情,实在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每想起,香童都要忍不住为自己掬一把辛酸泪。
原来那厮仗着境界高,手段怪,脑子拎不清,非要拽着香童一起走过千山万水,约莫度过了虚幻的百年光阴。姓陈的总喜欢给他出难题,让他失去了一身道法,天地间也无半点灵气流转,却要逼着他当过逃难的乞丐,非要他凭本事靠着一只破碗,当上富甲一方的豪绅,才算过关。做过好些年在县衙当差的捕快胥吏,靠着一点“祖传”的三脚猫把式,每天却要缉捕那些随便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清剿什么水匪,好几次差点被乱刀砍死。
京城皇榜唱名报喜,当个与新科进士老爷们讨要几个赏钱的跑腿,好不容易靠着腿脚伶俐,懂得翻墙抄近路,得了钱,兴许还要被几个同行堵在巷子里一顿拳打脚踢,然后那厮就会蹦跳出来,说几句类似“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休得放肆”的恶心话,吓跑了那帮王八蛋,然后他就双臂环胸,斜靠墙壁,笑嘻嘻看着鼻青脸肿的自己踉跄起身。
陈平安甚至让他在通衢闹市或是漕运码头,做那胸口碎大石的江湖活计,高高抡起手臂,一榔头砸下去,砸得他胸口发闷,两眼冒金星,在一阵喧闹喝彩声中,那厮却已经开始高声吆喝起来,售卖大力丸。
偶尔也有些散淡清闲的山行光景,那家伙说是劳逸结合,怕他道心崩了,将来不好与于道友交待。
一同穿草鞋背着箩筐入山采药,顺便访仙赏景,那厮满嘴胡诌一些既不懂用典、也不合平仄韵律的打油诗,什么君王轻诗客,宰相薄武夫。解怜香童儿,唯有陈郎中。
还曾在一朝国都,接手了一间生意不景气的靴铺,香童哪里懂这个,自然抓瞎,最后在姓陈的指点之下,香童靠着顺便贩卖一部官员名册,他们竟然还真赚着钱了。香童还做过偷奸耍滑的银匠,何止是满身铜臭的生意经,自认做人还有几分底线的香童,都快要跟那家伙直接翻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