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明澜伸出两根手指将一方锦帕摊在桌案上,洁白的绢绸上刺目的暗红色字字血泪:“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
这是安山郡主送来的血,也是绝情,虽不知姚婉儿与她那日究竟如何叙说,却也深知必定伤她极重,华明澜取下灯罩,又是两根手指捻起,将那血帕置于烛火之上,面无表情的看它烧成灰烬,安山郡主就此死了心倒好,他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照顾她几分,不让她被夫家欺甚便也算全了他们一段露水姻缘了。
他又将视线转到桌案上,那里还躺着一封梅红花笺,却是庆阳公主派人刚刚送至,甫一打开便异香扑鼻,几行小字写得多情妖娇:
“初夜含娇入洞房,理残妆,柳眉长。翡翠屏中,亲热玉炉香。整顿金钿呼小玉,排红烛,待华郎。”
媚则媚已,却毫无风骨,就犹如这花笺上的香气,甜亦甜亦,却让人发腻。
他想到了陶府的眼线报来的细枝末节,陶姜也爱香,花香,果香,暖香不独爱哪一种,却都应着四时节气,透着骨的又妥帖又有趣儿。再看那花笺时更觉厌倦,将它摔在案头上,心下鄙夷:“这一个两个,都是一等的出身,一等的下贱!”
他再看了眼那花笺右下角,小心写着庆阳公主别邸的落处,冷笑了下,庆阳公主今日在奉贤殿碰了一鼻子灰,他是知道的,看来想着明修栈道不成,倒要暗度陈仓了。可惜他意不在此,只能辜负公主“美意”,因方才念着陶姜,倒学了她起了促狭之心,铺一张素涵,挥墨而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将那张素笺交于赵安,吩咐他去庆阳公主别邸传话。
庆阳公主在别邸内香汤沐浴,让宫女用百花香膏细细涂抹按揉全身,纤毫之处无一处不细致,心急火燎,含暖情带春意得等了许久,只得武安侯一封圣人言,传话的赵安头也不敢抬:“侯爷说公主与他人不同,他待公主自始至终,不忍宵小之行,惟愿公主如明月高悬照千载同心。”
公主紧紧攥着那张“非礼勿言”的宣纸,一时恼,一时恨,一时痛,恼的是华明澜在外的花名竟不知春宵美景难得,恨的是她已为人妇不得自由身,痛的是华明澜竟真待她一片真心,才如那些酸儒的生守着圣人言不敢染指与她。她关了房门,窝在锦榻绣被上哭了半日,可怜她与华明澜郎有情,妾有意,因着年少无知错过姻缘,日后便要悔恨终生不成?她咬紧了牙关,她是庆阳公主,天之骄女,合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有人拦了路,休怪她辣手无情!
庆阳公主打定了主意,随即摆驾回府,深夜突归又是将整个公主府搅了个车仰马翻,可哪个敢说她,她殿内闹腾许久也不见吴驸马前来问安,使了两个宫女去偏殿抓他,却扑了个空,身边侍候的人却都似不知驸马去向,一问三不知,庆阳公主一腔邪气俱都撒在这些人身上,男的打板子,女的掌嘴,大半夜的公主府内鬼哭狼嚎,鸡飞狗跳。
三十板子堪堪打完,吴驸马才姗姗现身,庆阳公主见他穿着家常袍子喷着酒气,脸色砣红,狠狠问道:“驸马不在偏殿,不在房,却是哪里去了?”
吴敬元梗着脖子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庆阳公主见他袍子微皱,交领松散,一侧袍角垂出一方大红粗布汗巾来,却不是他常用之物,庆阳公主越发嫌恶,再不愿多看他一眼,只冷冷笑一声,吴敬元打了个寒颤,庆阳公主挥挥手道:“驸马醉了,扶他下去歇着吧,且仔细看着点,别送进什么下房!”
吴敬元以前也算有些急才,能言善辩的,这些日子却大气不敢出,又不知被她看出了多少,混沌着就被拖出了正殿。
公主身旁有大宫女小心道:“驸马这是......”
庆阳公主又是一声冷笑:“活该他砍头绝后,就只配与那些下流婊子厮混!”念着华明澜人物风流,与他能处上一时半刻定是噬骨销魂,心中对吴敬元越发更觉郁猝。
这厢庆阳公主生了淫心,夜月一帘幽梦,时时对镜自怜,为了华明澜茶不思饭不想,衣带渐宽,陶府里却还有一个痴情人为了意中人憔悴度日,茶饭不思,却是陶琳自郡主府返家后,算着是度了生死劫,合该与父母兄弟其乐融融,哪成想卞氏却被这一遭骇破了胆子,自此歇了让女儿攀高登顶的心,禁了她与陶姜再常来常往,陶琳自然不满:“娘怎的一时一个主意,先前还说前程都落在二房上,让我跟二妹妹亲近,这回我能平安归家,二妹妹和二叔婶娘出力不少,过河拆桥可让人怎么看我呢。”
卞氏回道:“吃一堑长一智,你二妹妹那里就算是福窝子也得看个人命数降不降得住!你还没看出来,她就是个是非根子,如含山郡主那样的当然不怕,可你硬挨上去反倒受害了!”
陶琳却不觉得陶姜是祸殃根子,唐家庄里赵广彦如同神将,与她算是有了救命之恩,她满心满眼皆是他挥刀杀敌的英武模样,卞氏以为的灾祸与她却是酷暑遇甘霖,她感激陶姜马不停蹄的营救,更感激因着她才能与赵广彦再有交集,怎肯此时就弃了陶姜不顾:“二妹妹那里也不尽是郡主,县主的,我看庄秀姑娘就和她极好,两人同吃同住这许多年也不见庄秀有什么闪失,娘这样小心,像极了因噎废食!”
陶琳纯孝,少来有与卞氏对着干的时候,卞氏只好苦口婆心:“你能毫发无损得回来,我看还要仰赖庄秀姑娘,若不是庄秀与你同时被劫,你当陶姜和含山郡主还能这样豁出去,你和陶姜有多久的情分,你和含山郡主又能有什么交情呢。”
陶琳被说得眼圈通红,委屈道:“娘怎么如此贬我,我再不济也是陶家嫡长女,竟混得连外人养女都不如了?”
卞氏又何尝愿意折损陶琳的骄傲,她只想将女儿飘起来的双腿扯了下来,沾了地才能踏实,狠心道:“她是养女,却是庄昭华的养女,说出名头去,哪家不给三分面子,可世人谁知道你是谁的亲生女呢?你舅母前些日子给你相中了人家,也是我糊涂想着再挑拣,现在看那家孩子却好,想着就给你先定下吧。”
陶琳愕然呆住,随即嚎啕不休:“娘亲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女儿的终身怎能如此草率!”
卞氏劝道:“那人长得端正,二十出头的秀才出身,家里也是做过官的,有房有田,还有几户仆妇,怎么也不差了,我是你母亲,难道还不会为你考虑?”
陶琳泪流满面:“家里有人做过官,也就是说到了他这一代早就衰落了,他也只是个秀才还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晋身,到时姐妹们都是官太太,我又算什么呢?”
卞氏嗔道:“你二妹妹相中的许家不也还是个举人?虽有些个才名科考上未必用的上,说不得还不如你,再说又不是让你现在就嫁过去,先定了亲看他两年。”
这亲定了还能退不成?母亲这是狠了心要断了她的青云路了,陶琳早志不在此,眼见着与意中人步步接近,说不得便有那相知相守的一朝呢,可这种八字尚未一撇的事羞于跟卞氏言明,只能镇日里房间里哭哭啼啼,磨得卞氏遂了她的心愿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