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得是八月间天,之前身上穿的衣服,早已经在之前撞屋顶的时候七零八落,不像样子,蒋温伦索性乘那些手下正在拔刀的时候,故意将上身脱下来,露出一身枯蜡也似的瘦骨,两条胳膊就和两根枯柴梗一般。
连骨朵缝里都寻不出一点儿肉。肋条骨一道一道的排列着,仿佛是纱厂的铁丝灯笼。秦朔虽也是瘦弱身体,然看了蒋温伦这般鸡骨撑持的样子,反觉得自己是很肥壮的了。那些手下一见蒋温伦消瘦得如此可怜,倒吓了一跳。
原是各人舞动手中单刀,待没头没脑劈杀下去的,及见是这么一个骨头架子,都不知不觉的手软起来。有一个手下用刀指着蒋温伦,抢先开口说道:“你自己也不去撒一泡尿照照,看你这种样子,简直就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枯骨,真是豆腐进厨房,不是用刀的菜。”
蒋温伦听了,忍不住生气说道:“我本来不曾惹你们,你们自不量力要来和我动手,此时自知斗不过我,却又做出假惺惺的样子。我瘦虽瘦,结实倒很结实。你们有气力尽管砍过来,避让一下的,我就不算是好汉。来吧!”
说罢,将两条柴梗般的胳膊向左右张开来,挺着胸膛等他们砍杀。那些个帮众平日虽是狗仗人势,凶恶非常,只是对于无冤无仇的人,是这般脱了衣服,等待他们砍杀,倒真有些不敢下手。
一个个擎着刀,望着蒋温伦发怔。蒋温伦忿不过,只将身体一缩,便溜到了一个手下身边,如从兵器架上取兵器似的,毫不费力就夺了一把单刀在手,随即旋舞了几下,逼得那些手下纷纷退后。
蒋温伦忽然挺身立着,说道:“你们不用害怕。我若有意杀你们,你们便插翅也飞不了。你们因见我的身体瘦弱,以为禁不起一刀,却不知道你们这点本事,怕是还没劈过来,便给我夺了刀去”说完随即举起刀来,刀口对准旁边的岩石,猛力一刀劈下去,只听得“哧”的一声响,和砍在棉花包上似的,劈砍的所在,竟然如布条一样碎成几块。接连砍了几刀,硕大的岩石顿成齑粉。
蒋温伦显摆了一阵之后,将刀向那人跟前一掷道:“这刀是一块死铁造的,太不中用了,你自己拿回去吧。”那手下连忙弯腰拾起来看时,只见刀口全卷过来了,都惊得吐舌摇头,同声说好厉害。
秦朔笑道:“你们这种刀,真是截豆腐都嫌太钝了,带在身边做什么,不是丢你们祖宗十八代的人吗?”
那中年人看了蒋温伦的举动,听了秦朔的言语,那种不屑和小百姓说话的傲慢态度,不由得便消停了。那一双翻起来朝天的势利眼,也不由得低下来活动,他们这种在江湖中混惯了的人,转脸比什么人都快,那中年人只念头一转,脸上便登时换过了一副神气,对八个正在吐舌摇头的手下喝道:“还不快给我滚开些,你们跟我在外面混了这们多年,怎么还一点儿世情都不懂得?”
“冤枉生了两只眼睛在你们的脸上,全不认识好汉。这两位都是有大本领的少年英雄,你们居然敢当面无礼。幸亏今日有我一同出来,若不然,你们只有吃了大苦头,才会知道这两位少侠的能耐。”
他那八个手下好像领会了那中年人说这粗话的用意,一片声应是,都忙着将刀插入鞘内,诚惶诚恐的垂手站着。那中年人拿出神气十足的样子,望了手下几眼,好像竭力表示他不满意手下刚才的举动,尚有余怒未息的模样。
这几眼只望得八个手下,都似乎在那里打寒噤,那中年人这才觉得显出他自己的威仪了。回过头来,赶紧又换过一副堆笑的面孔,打算向秦、蒋二人说话。谁知秦朔已拉着蒋温伦的手,说道:“我们走吧,弄得不好,说不定又要把我们捆送到浏阳县里去。我们的腿要紧,若真个打成两个大窟窿,还能走路吗?”二人才走了几步,那中年人已抢到面前陪笑拱说道:
“两位不要生气,只怪我等肉眼凡夫,错认两位是青皮光棍一类的人物,所以才对两位说了些无礼的话,并且其中还有一点缘故,得请两位原谅。”
“我此刻正是有极重大的事在心里面,正是很不耐烦的时候,偏巧两位挡住去路,问出来的话,又恰好触动了我的心事,使我等更不耐烦起来,若在平日,就是两位问我什么话,我也决不至于无端口出恶言,来回答两位。”
“不过再有天大的理由,也是我等失礼在先,请教两位贵姓台甫?从哪里来?怎么知道我们是从浏阳赤阳帮来的?”
秦朔指着蒋温伦说道:“这位老兄,我也是昨夜才会着,因见面仓卒,至今还不曾请教他的来历。”
“不过能在无意中遇着这样一个人物,确是天假其缘,大非易事。”蒋温伦趁此便将自己的姓名履历简单说了几句,当然无为道门这层身份蒋温伦自觉武道低微,倒也没好意思提。
秦朔也将姓名说了道:”我一个师兄在这观音寺里聚众为孽许久,我本来想来此处清理门户,可我一个人却是有力未逮,只能广邀同道,前来围剿,只是看来贵帮并不相信在下,这点人手填进去,只怕是有去无回”
秦朔说完之后打量了对方几人,说出的话却一点情面不留,那中年男子听到之后心中暗怒,面上却依然是堆着笑容,问道:“阁下说要出门清理门户,请问贵师尊姓大名?那观音寺里那凶徒是何来历?我等确是从赤阳帮中到这里来的,只是昨夜三更过后才动身,临行除了帮内几个重要的人,没外人知道。”
“非是我等怠慢少侠,只是之前失踪的人实在太多,我赤阳帮虽然离这里最近,却也先要打探一下此地虚实,再斟酌行事,况且少侠并非只知会了我赤阳帮一家,其余同道未到,我等也只能先为江湖同道做个先锋,先打探一下情况了”
秦朔笑道:“我师傅的名字,在这个地界却应该无人知晓爷。他老人家境界高深,却也已经圆寂了,之前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是不扬于外,家师尊讳清谛”
那中年人闻言面上更现出惊讶的样子,问道:“是伏虎山的清谛方丈吗??”秦朔道:“怎么不是,你认识我师父?”那中年人——“哎呀”了一声道:“这就奇了,这就奇到极处了!”秦朔看了那中年人十二分惊诧的神气,也不由得惊诧起来问道:“这话怎么说,有什么奇到极处的呢?”
那中年人自言自语的说道:“只怕这个清谛,不是那个清谛。”秦朔不悦道:“普天之下,只有我师傅自称清谛,也没第二人敢称清谛。你何以见得不就是那个清谛?你所知道那个清谛,究竟是什么人物呢?”
那中年人道:“那个清谛,我也不知道姓名,什么样子,我也不曾见过,不得而知。但知道那清谛有一只枯木禅杖,片刻也不离身。”秦朔笑道:“原来你所知道的,也不过如此。我师傅清谛,正是有那一只枯木禅杖,也是片刻不离左右,不知你何以会疑心不是我师傅?”
那中年人又陪着笑,说道:“足下不要因我的话说的不好生气,且待我将这其中缘由说出来,足下自然不怪我多疑了。”
“我姓柳,名迟武,就是浏阳本地人,我在十来岁的时候,就听得家里的人说,我高祖柳星桥在的时节,有一个年约七八十岁的老和尚,生得态度潇洒,身披大红袈裟。左手托一个石臼也似的紫色钵盂,右手握一柄三尺来长的枯木禅杖。”
“那禅杖虽然是木头的,但足有百多斤轻重,那和尚握在手中,行若无事的样子。从山那边坐一只渡船过来,到城里化缘。一不要钱,二不要米,不论贫富人家,都只化一碗白米饭,便高声念一句‘阿弥陀佛’,用枯木禅杖在钵盂边上轻敲一下。”
“一到黄昏时候,仍坐渡船过河到山那边去了。每日是这般来城里募化,有人问他,是哪个寺里的和尚?法名什么?他说:老僧素来山行野宿,随遇而安,至于所修的寺院,名曰伏虎,却不在此处,法号清谛,本名多年不用,早已忘记叫什么了。”
“有人问他:从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到此地来的?他说,天下任意游行,却不记忆地名,不记时间,所以老僧也并不知晓,那时浏阳城里的人,听了老和尚这种奇怪的语言,又见了那些奇怪的举动,不到几日,已哄动满城的人,都争着化白米饭给老和尚吃。”
“老和尚的食量也大的骇人,每家化一大碗,随化随吃。从早到晚,至少也得化一百多家,便能化一百多碗饭,吃到肚里,还不觉得很饱的样子。因此城里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有道行的和尚,有当面称他圣僧的,有拿着前程休咎的事去问他的,他摇头不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