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同萍娘搁灶间都能隔着院子听到门外胖大娘那个大嗓门逮着陈大姑在告刁状。
那动静,就跟雪前下雪籽似的,噼里啪啦砸得人头发昏,还不带停歇,也不嫌倒嗓子:“贱胚子就是贱胚子,这些个表子娼妇,骨头称称没有四两重,有好草不吃,偏要吃里扒外……他大姑,您可得上心,您家那个……别看嫩头伢妮的模样,心歹着呢……”
就差说您可别八十岁老娘绷倒孩儿,玩了半辈子鹰再叫小家雀儿给啄了眼……
她不是贱胚子!
坐在灶膛前烧火的萍娘眼皮子往下一耷拉,一股脑地将干茅草塞进灶膛里,几乎都要塞满了,火苗就这么被压制在了灶膛里,出不来,又憋不住,只在灶膛里轰轰直响,一股淡淡的青烟窜出来,萍娘握着火钳伸进灶膛里,把干茅草往尽头一送,再往两边一扒拉,“轰”的一声响,火苗蹿起了老高。
跟着长吁了一口浊气来,萍娘这才理顺了心气。
她绝不是贱胚子!
却把灶沿旁踩在小杌子上的颖娘唬了一大跳,锅底眨眼的工夫就红了,有点措手不及,却也不至于乱了方寸,赶忙从菜油罐子里舀一小勺菜油,贴着锅底一揸的距离,划一个圈儿,“滋滋滋……”油水顺着划过的痕迹淌下来,腾起一阵青烟,油香味更是四溢,趁着油还没来及淌到锅底的工夫,灵璧探着身子抓了把葱末姜末撒入炸出香味儿来,又端起端起砧板,将上头斩成薄块的青鱼块倾入锅中翻炒,先点黄酒再下白秋砂糖,跑下去拿了茅草缸盖上的水瓢,舀了一瓢底的水倒入锅中,当即盖上了锅盖。
一通忙完才提醒萍娘:“火太旺了,小一些才好……”
萍娘早已经看傻了,愣愣地“哦”了一声,才赶忙把烧了半截的木柴往外扒拉。
听着锅里头的动静,颖娘放下心来,只再听外头的动静,显然还没有消停下来,或是香味飘出去了的缘故,灵璧又听到胖大娘指着她们骂:“看看,看看,叫花子做亲,只讲吃经……”
灵璧就走过来拍了拍萍娘的手:“待会儿你甚的都别说,只管听我说。”
萍娘并不意外灵璧会想护着她,笑了起来,小脸红彤彤的,反手拍了拍灵璧的手,笃定地道:“姐,没事儿的,那娼妇不过是枉做小人,大姑不会把咱们怎么样的,咱们可是银子打的人。”
话是这么说,只小姐俩这心里到底还有些忐忑。
青鱼稍焖片刻即可,再将鱼块翻身,点入一小勺猪油,待汤汁稠上鱼块的辰光又撒上葱梗,只待起锅的辰光,杨妈妈叩响了大门。
灵璧一手锅铲一手碗,是萍娘抢着去开的门,孰料陈大姑甚的都没说,也甚的都没问,看着桌上的茶饭,倒还笑了一回,尝了块青鱼,更是一点灵璧:“早知道有这手艺,就该送你去灶上。”
灵璧听不懂,萍娘给她使了个眼色。
吃罢饭陈大姑还是甚的都没说,拿银耳挖子剔了牙,才嘱咐她们早些睡:“明儿相人家。”
别说灵璧了,饶是萍娘都倒抽了口冷气,哪里还顾得上刁不刁状的事儿。
夜里头两人不再一人一头,而是缩在了一道,萍娘喃喃地同灵璧道:“姐,你说咱们要是能在一处就好了……”
一路过来她认识了好些小姑娘,有好的,也有不那么好的,说来说去还属在陈大姑这认识的莲子同灵璧最出挑。
不过灵璧识字,而且还不是一般的识字,那么一大部都能念下来,问了才知道,原来她极小的辰光就开始念了,只这一则,就比莲子强出不只一筹了。
而且她还会烧菜,陈大姑这茶饭调顺,白面新米管饱,鱼虾养了两缸,肉也常见,可今儿的这一碗炒青鱼,是真的好吃。说句心里话,可不比杨妈妈的红烧鱼差,甚至于更香更鲜更嫩,不怪陈大姑会说出后悔没送她去学全灶的话儿。
“嗯。”灵璧点了点头,那自是再好不过的,就是不知道她们会被卖到哪里去,问萍娘:“这穿上了青衣,和没穿青衣,是不是不同?”
“当然不同的。”萍娘笃定道:“她们那些都是往小门小户去的,咱们可是要往大户人家进的。”
不过这也是她同莲子的猜想,皇帝都没有白用人,陈大姑在她们身上花了这么些银子,自是不能折本的。
小门小户?大户人家?
灵璧不是很懂,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外头风呼啦啦地吹得窗户纸瑟瑟发抖,灵璧就这么睁大了眼睛躺在通铺上,听着身侧萍娘细弱的呼噜声,却没有丝毫的睡意。
直到寻思着该到夜半辰光了,灵璧轻手轻脚地披衣下床,摸黑去了前院,就在户琴上坐了,隔了好一会儿,终于捕捉到“笃笃”两声又轻又细的叩门声。
灵璧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提了一口气,却是想都没想,屈起手指,“笃笃”两声,叩了回去。
“灵璧?”外头隔着门板响起一管声音来,压着嗓子,细弱蚊呐,可灵璧还是听到了。
“嗯,既庭哥。”隔着门缝回应他,灵璧嘴唇有些发抖。
然后那边应了一声,就没再作声。
灵璧又喊了声“既庭哥”,那边还是不言语,灵璧却知道他没有走,也不会走,抱膝抵在门板上,上手揉了揉脸颊,眉眼就带了笑,语气自然就轻快了起来:“既庭哥,明月当空,星子为伴,咱们说说话儿吧!”
“说说话儿?”那边喃喃自语,不待灵璧听清,已是咬紧了牙关。
就跟寻常谈天似的,灵璧有些迫不及待地告诉他,自己仿佛有些领悟《夜雨寄北》这首诗的魅力所在了:“我就想着,或许还不在情思跌宕上……”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又说到可惜没有念完的《閟宫》:“孔曼且硕,我觉得兴许还有我们不知道的寓意……”天马行空,又蹭地跳到了西湖上:“看过运粮河上的芦花,我就特别想去瞧一瞧湖心亭的雪……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灵璧喃喃地念叨着。
“我陪你去!”那边的陈既庭终于开口了:“有朝一日,我一定陪你去西湖!”
“嗯。”灵璧额头抵着门缝,张了张嘴,就感觉眼眶慢慢湿润了。
谁都没有再言语,只听得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慢慢交织在一起,直到鸡叫头遍,两人陡然回神。
“我,那我走了!”
“嗯,你小心,别叫叔父婶娘担心。”
“……嗯,你也小心,别叫我们担心。”
“嗯。”
“……等我去找你!”
“嗯。”
“……等我带去你西湖!”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