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搁围子床上翻来又覆去,没有一刻安宁的辰光,眼看着被窝里的这点子热乎气儿都快被她折腾没了,灵璧无奈翻过身来,伸出一手一脚困住她:“姐姐快睡觉!”
自以为自己动作又轻又柔又小心的太湖没想到灵璧这么晚了还没睡,身子一僵,讪讪地笑:“吵到你啦!”
“没有。”灵璧挪了挪身子,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把脑袋埋在太湖的肩头:“一夜不睡,十夜不足。入夜了,该睡觉还是得睡觉。”
想想睡梦中去了的陈顺元,多吓人呐!
太湖赶忙“嗯”了一声,搂了灵璧,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倒是很有几分当姐姐的自觉。
只眼睛还是瞪得老大的,手里头更是拍了几下就悬那儿了,隔了好一会儿估计又想起来了,赶紧再拍两下,灵璧就是瞌睡也被她拍醒了。
太湖却浑然不觉,心里头烦闷,不觉地又想翻身,动了下才感觉到禁锢,不由耷拉了肩膀,在心里连声叹气,最后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了好一会儿,还是低下头来,循着呼吸凑到灵璧耳边,压低了声音问她:“妹妹,你真觉得给人当养小媳妇还不如给人当丫鬟吗?”
不晓得是因着太湖喷在她脸上的热气还是因着这句话,灵璧不觉地颤了颤睫毛,可到底没有睁开眼睛,好一会儿,轻轻摇头,应了一句,声音有些喑哑:“我也说不好……”
说完就抿了嘴唇。
兴许也没甚的如不如一说吧,同样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前者同后者相比,也不过是从地上滚到竹席上,高了那么一篾片罢了。
也就是竹席,连竹床都不是……
“那你怎的说当养小媳妇的日子也未必好过呢?”太湖抬手托腮侧过身来,声音里是满满的疑惑,还有一定点儿的不高兴。
虽说这会儿认真想来,给人当养小媳妇确实算不上甚的好事儿。
旁的不说,只说他们这样好好过日子的人家,攀娃娃亲的确实有,可真没见哪家一个老早的就把自家的女孩儿送人,或是抱个女孩儿回来养着的。
毕竟多子多福嘛,再多的孩子也不嫌多,哪有多余的……好吧,她说的是以前,出事儿以前。
可婚姻大事儿嘛,自是要三六礼明媒正娶的吧,养小媳妇可不讲甚的嫁娶之礼的。
她是这么寻思的。
不过就算连个嫁娶之礼都没有,黑不黑白不白,可都到了这一步了,说甚的总比卖出去给人当使唤丫鬟来得强吧!
丫鬟是甚的,那可是贱籍,还不说骨头分离,陷人终身。
听说有附近村上的婶子伯娘们过来相看养小媳妇,她自是替那些姐姐妹妹松一口气的:“就当提前出门子了。”
芙蓉却只摇头,她看着不解,拿话儿问她,她就是不张口,只那么浅浅地笑,明明嘴笑眼也笑,却笑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气得她够呛,这人近来阴阳怪气的,这性子可是越发的古怪了。
结果过来告诉灵璧知道,也想让她,不说高兴吧,总归松一口气的,哪里晓得灵璧不但没有松一口气,还提了一口气。
说甚的丫鬟身不由己,养小媳妇何尝能够自主,日子也未必好过。
灵璧确实是这么说的,更是这么想的。
他们村上是少见养小媳妇,可她外家插水岸却不少见,她已经故去的太姥姥,还有叔婆,都是养小媳妇出身。
所以她很知道按着十里八村的惯俗,抱养养小媳妇,无论是血盆抱养还是几岁过门,女家素来不作兴向男家讨要聘金,当然,女家也不会陪送嫁资就是了。
对于贫寒之家来说,看上去好像皆大欢喜,男家既省了一笔彩礼钱,说不得还添个劳力,女家既不但解了抚养之苦,更免了破家嫁女之忧。
一举两得,一拍即合。
可养小媳妇倏然也是经过媒妁之言聘定过来的,却不是三茶六礼红灯花轿郑重其事地迎娶进门的。小小年纪就失了倚仗,这日子岂是好过的。
灵璧极小的辰光就听阿婆念叨她的婆母,说她是个心歹的,不把媳妇当人看,也是个可怜的,打小就抬不起头来做人,挨骂挨打可谓家常便饭。
偏偏不是说吃过苦的人就会对媳妇好,或许是受了太多的委屈,等到熬成婆婆的辰光,头一个想到的就是要把她婆婆对待她的招数一一用在她的儿媳妇身上。
成天同媳妇找碴子做规矩,想方设法地辖制他们。
阿婆进门是有红绿纸的,又是十七八岁的长媳,娘家的父母兄弟还俱在,嫁资在当时也算拿得出手的了,即便有摔摔打打的辰光,到底不敢为所欲为。可对同是养小媳妇出身,并没有娘家倚仗的叔婆,却是极尽虐待之能事。
阿婆现在都在叹,说她刚进门那会儿叔婆不过七八岁年纪,成天房门都不敢出,只顾着纺线织布,每天都要纺好几个棉穗子,做不完就要挨打,棒槌都打断过一根,不给饭吃不给水喝,只好一年到头白天黑夜地同纺车为伴。
春秋两季还罢了,夏日里暑气熏蒸的,闷在屋子里,不晓得长了多少身痱子,浑身痒的恨不能揭下一层皮,汗水滴进眼睛里来不及擦,眼睛就是那会儿坏掉的。冬日里天寒地冻的,还不让生个脚炉取取暖,冻得不光手脚,浑身都是猫咬鼠噬似的,手指头都弯不了,也是那会儿落下的病根……
“……真正作孽,我看不过去,偷偷塞个汤婆子给她,吓死了,说甚的都不敢要,娘生气……不到四十就去了,还不都是那会儿坐下的病,只盼着来世投个好人家,别再当牛做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