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宝玉自嘲自己原来并没什么武学天分之际,一月二月来报,琏二爷来访了。
琏二哥?
现在是腊月里,贾琏披着一身裘皮,一进宝玉的屋子就长长出了一口气,抖抖身子好在算是驱散了外头的寒气:“宝玉,今儿可有好些了?”
“好些了,不过还是不能站起来与琏二哥见礼啦。琏二哥也是好生奇怪,上午的时候琏二嫂还差人来问我了,怎么下午又使唤我们琏二爷跑这一趟了?”宝玉只差没有明说贾琏这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瞧你,怎么说哥哥我的?前个儿我不是还来探过你了?”
“我怎么分明记得琏二哥那时候笑嘻嘻地瞧我热闹呢?”
贾琏摸摸鼻子:“这不是瞧个稀奇么。我和珠大哥小时候被揍得次数可多了,哪里像你,长这么大这是头一回吧?再说了,我还不知道你?武师傅都说你很可以的,怎么会轻易被二叔揪着打断了藤条,定是你做了什么手脚罢。”说到最后,贾琏一副大家心知肚明的样子。
“琏二哥这样的话就不对了,你可以尽去看一看藤条,到底有没有被做了手脚。”宝玉怎么能承认?
“那么琏二哥此来有何贵干?”宝玉边说,边叫钱嬷嬷给贾琏看茶。
贾琏呷了一口热茶,觉得通体舒泰,摘下裘皮大衣,随手递给一月叫挂起来。等到钱嬷嬷和一月退下之后才说:“宝玉,不是做哥哥的我说你,放着鲜嫩水灵的丫鬟不使唤,偏偏叫婆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你也真是个古板的。”
“琏二哥有事说事吧,不然改明儿琏二嫂子过来,我得问问,琏二哥身边伺候的丫鬟都鲜嫩不。”因为王熙凤是宝玉的表姐,比起李纨,待宝玉更加亲热些,人与人的相处么,就是这样子的,因为王熙凤热情而且自来熟,与老祖宗的心尖尖、嫡亲小表弟的关系也是不错——至少宝玉偶尔会与之开玩笑,而与李纨是从来都恭敬以待的。
“宝玉,你变了。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贾琏一脸‘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的表情,觉得自己那个从前装乖巧的小堂弟不见了。
没错,装乖巧。
贾琏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从宝玉小时候话都还不会说,但是眼珠子就咕噜咕噜转的时候开始,到宝玉无论怎样都能够成功避开二叔的家法教训,再是老祖宗从一味地宠溺宝玉变成一种——又爱又欣慰的眼神,好像自己这个将来要袭爵的长房长孙和年少就考出举人功名的珠大哥都没能带给她莫大的宽慰似的。
宝玉只是抬抬眼,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是小狐狸,装什么大尾巴狼。
贾琏被宝玉的眼神看得一哆嗦:“行啦,我也不管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反正就问问你,可是想好了?”
“琏二哥的话好生奇怪,葫芦里卖药又是个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觉得读无趣且无用,大好年华不可辜负罢了。琏二哥你不也是如此做的么?怎么到我身上,开始说教起来?”
“因为……你原先不是这样胡闹的人呀,不是安安分分在族学上进么。若是你只当习武是个兴趣,二叔也不会下狠手揍你。老祖宗也不会叫你二嫂子年后准备起来给你设擂招高手了。”贾琏一本正经地说,然后又马上变换了一副面孔,挤了挤眼睛,“终于现科举是条独木桥了?不应该啊,连童子试都没去。哥哥我好歹好参加了三回童子试呢。”
宝玉叹了一口气:“真的就是觉得怪没意思的。”
“瞧你这老气横秋的样子。才这么小,哪里就知道什么有意思什么没意思了?不科举也好。我跟你说,外头那些寒门学子都喊我们这些勋贵是蠹虫,说我们明明可以通过恩荫的方式出仕方式,还要与他们竞争科举的名额,零零总总酸得可以——反正你问你大哥哥就知道了,他也没几个玩的好的同窗。勋贵人家的靠科举出头的本来就少,觉得你大哥哥那样子的人呆气;寒门的又傲气得很,也就从前那个许夫子,人还不错……”
宝玉失笑:“感情我现在这样子在琏二哥眼里,还是迷途知返、回头是岸了?”
“可不就是?勋贵,开国勋贵……要那么上进做什么?话本子里可不都说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打天下的时候靠咱们祖爷爷、爷爷辈,现在治理天下啦,就算不服气,也是人登场。”贾琏说起来头头是道,看来话本子看多的也不是没好处的,“看咱爹那样的,日子过得不是也很不错么?”
“琏二哥说笑了,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比较好。”
“我这不是看屋里没人吗?”
“你不是人?我不是人?琏二哥又怎能保证凡是出了你口就只入了我耳?”宝玉心道,贾琏固然是聪慧的,可是他只看见荣国府此时尚有余威,却不知余的威风能支撑多久。宝玉知,反正按照原著自己十几二十岁就得出家了,没几年,快得很。
“行了行了,我这不是难得疏漏了么。差点忘了正事儿。”贾琏一拍额头。
“嗯?”
“胡家的小子和我玩的好,说他有一小,原也是世家子,但因父母早亡家道中落。读不成之后倒好似另有一番经历,学了舞刀弄剑的功夫,现在想在京城里定居了,遂想谋个生计,你不是要找陪练么……”
哦,来攀关系走后门的。宝玉心说。
“那人姓甚名谁,秉性如何?”宝玉对于走后门一事情倒是不怎么反感,本来么,自己挨揍并放风声要学武都是权宜之计,要他说,去经商也很有趣的好么……
贾琏说道:“姓柳名湘莲,人称冷面二郎。据说是个性情豪爽的汉子。”
“好么,我且记下了,回头托伍镖头关照一下。”
“行,做哥哥的先谢过你了。”贾琏自觉完成了狐朋狗友的托付,是一身轻松。
宝玉笑道:“只这么谢可不够,等我能起身了,定要叫琏二哥出出血的,上等的席面要一桌。”
“可别,你也知道我自从娶了你二嫂子之后,兜里统共就不过十两银子,请你吃了席面儿,回头出去应酬就要捉襟见肘了。”贾琏的话半真半假,兜里只有十两银子是真的,但是出去应酬都是挂账的,需要真金白银掏出来的,不过是给粉头的赏钱。至于酒菜席面回头自有掌柜的派人来荣国府会账,哪里需要从爷们的口袋里掏钱了?他不过是心疼自己的小金,进项越来越少,要不是前一阵子皇后娘娘去了,京城秦楼楚馆、胡姬酒肆都歇业一百日,好歹叫琏二爷缓了缓……
目送半真半假、一个劲儿哭穷的贾琏远去。宝玉皱了皱眉:“嬷嬷,今年与你们的炭可是足的?”
钱嬷嬷领着一月二月收拾桌面,闻言犹豫了一小会儿,然后轻声说:“我与一月到六月的炭火份例自然是足的,不过听说小丫鬟们一个劲叫冷,说今年的炭烟味大,要是不开窗户太呛人……”
宝玉心道,今年确实是严冬,炭的价格应当是比往年高一些了,然而,造成叫小丫鬟叫苦不迭的根本原因,还是——荣国府的财政出了问题吧?因为财政问题所以今年采买的炭成色不如往年,既不能省了主子们的,也不好苛待在主子面前有头脸的下人,那么剩下的三等、杂活丫鬟们就苦了。
宝玉从前就默默留心过荣国府的收支情况,因为他亲娘执掌全府的中馈呢,很是容易就听得几耳朵。
这府里,爷们中有俸禄的就三人:贾赦是一等将军爵,俸银1两,禄米1斛;贾政现在是四品官员,俸银15两,禄米15斛(冰敬、炭敬另算,也没有多少);而女眷之中,贾母是品,岁俸两、邢氏同贾赦也是1两、王氏15两……
这一相加,统共就不到两千两,额外收益大约就是三节两寿(三节是指春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是指官员本人和夫人的生日)收到的随礼了,可是这是有来有往的,要是不想日后被人背后指指点点断了交往,就不能只进不出。所以这额外收益也是一项非常规支出。
另外,本朝开国之初的时候,老荣国公置办了大量的田地,大部分都在金陵老家,加上祖田,所产出大部分归族中安排,小部分送来京城;又一个收益相是当年老国公爷在京城附近建了好些个庄子,如今统共有八个,所产出的出息约莫二千两;至于进京城里头的铺面,当初是准备的最少的,倒是后来经过两代媳妇儿(贾母、王氏这两辈)的经营,挂在忠仆名下有一二十间,或租出去或做了买卖,具体收益宝玉不详。
收入就是这些,那么支出呢?
贾母、王夫人、邢夫人月钱二十两,共6两。
贾赦、贾政按二十两算,共两。
贾珠、李纨按五两算,是1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