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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罗刹女(八) (1 / 3)

大部分的义军,都驻扎在嘉兴郊野。只有一小部分,扎营在府城不远,以防万一。

蒙蒙细雨里,在义军城外的营帐里,搭了一个简陋的戏台子。

常年精神紧张的义军也需要休沐。

周丹请来的戏班子,正咿咿呀呀在台上唱。坐在台后的一个唱闺门旦的小打杂的玉扇儿,偷眼看去,台下挨挨挤挤,坐满了聚精会神的义军战士。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虽破,却是干净的。相比他们被乡里的土地主请去做寿时,见到的那些佃户,义军一个个显得精神极好,而且一打眼看去,大多年纪非常轻。

时人过的苦,农家子弟尤其显老,但即便如此,义军中不少战士仍旧显得脸嫩。

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是比那些少年人大个十来岁,都是壮年模样。

台上唱潇湘君子最时兴的《李香兰做工记》,正到紧要处,这样的毛毛雨,根本浇灭不了年轻的战士们看戏的热情,他们当中一些年少活泼的,压低声音比比划划,似乎在议论故事。

更稀奇的,是义军似乎没有“兵、官长、将”之别,兵和将衣衫都差不多,都一屁股坐在地上,挤在一齐看戏。分不清哪些是兵,哪些是将。

玉扇儿原来听老爷们议论,这些就是杀人如麻的恶魔,现在看起来,不过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他的胆子就大了。用官话,轻轻地叫一个坐的离台后阶梯近的:“你觉得这戏好看吗?”

这个义军战士才十五六岁的样子,黝黑的皮肤,精神的大眼,短短的头,露出一层青的头皮,嘴上一层浅浅的胡须。正昂着头,看戏看得出神。丝丝雨花打湿了他的短和胡须,看起来像个被淋湿了毛,呆呆的的矫健小动物。

听见玉扇儿叫他,这个少年模样的义军,“啊”了一声,操着公鸭嗓茫然地转过头来,浓重的江浙某地土话音,问:“嘎么?”

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摸摸头皮,略带羞涩地换成了音奇怪的官话:“好看。好看。”

玉扇儿笑了,觉得这个少年人十分亲切,就像小时候走街串巷的邻居家的二狗小弟一样。又坐的近了一点:“听你口音也是江浙的。我是台州府的,原姓郑。你是哪里人,姓什么?”

“我是杭州的,姓祝。”

“啊.....原来是个杭铁头。”

两个人渐渐说上了话,熟悉了,坐到了一处。玉扇儿看他时不时摸摸头皮青的脑袋,胆子大了,也觉得好奇,就问他:“我看戏里都说,‘身体肤,受之父母’。你怎么省得把头剪成这样?”

姓祝的小战士老老实实地说:“大家都剃了。长头,难收拾,长虱子。长了虱子,你总觉得痒痒,这挠,那挠一下,就没法打仗了。一个原来做和尚的老大哥说,那就把头剃了,他们和尚很少长虱子。领他们听了,觉得说得对,领他们就带头都剪了。果然很少长了。我们义军觉得这办法挺好,也就都剪了。”

玉扇儿嘻嘻地笑:“没人笑你们是和尚吗?”

“原来觉得挺丢脸,后来觉得吧,当初被虱子咬得难受,参谋问我们剪不剪,我自己也同意剪了。反正都是自己同意的,夏天热的时候也挺舒服,就是冬天得戴帽子。也没啥,挺好。反正大家都剪了。”

玉扇儿又问:“听说你们还有女兵?怎的不见?”

“姊妹们因生活问题,另有营帐驻扎。喏,就是那头的隔开的,今天也请了女戏班去给她们唱。”

台上的戏正咿咿呀呀演到了李香怜因为家里穷,还不起债,而被卖去做童养媳。又被公婆转卖做人家的小星,最后被大妇卖到了妓院里。

这一段最为悲惨,却也十分地精彩。

台下不少义军战士开始悄悄抹眼泪。

两个人顾不上讲话了,看戏看得投入。

玉扇儿听见姓祝的小战士喃喃自语:“我姐姐,被地主拉走,也再也没有回来了。”

等这一幕演完,玉扇儿若有所感,低声问他:“你是杭州的,不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富庶。怎么也参加义军了?”

小战士还没说话,另一边坐着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回道:“哪里都有穷人。说什么杭州繁华,杭州繁华,跟我们有啥么干系?一亩地最多才出三石,那狠心的江南财主,竟然能够收到一石五斗。江南富庶,偏偏大多的地,一路阡陌交通数过去,路边全是佃户,尽种几家地。江南好,江南的义军最不少。我们跟着罗将军的这一波,大多是浙江本地人。”

玉扇儿听他这么一说,不由低落起来。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要不是家里欠了租子,阿爸被地主诬告抗租,而下了大狱,也不会被卖给戏班子,从此颠沛流离,被朝打暮骂地炼苦功,还叫人家平白看低做戏子。

这一出戏演完,又唱《歌仙》。

在义军中,潇湘君子的话本改编的戏,十分受欢迎。但演的最多的,大家最喜欢的,还是《歌仙》。

义军战士大多数出身贫苦的农家,对地租,对土地集中,可谓痛恨至极。因此格外喜欢《歌仙》。看的动情处,不少战士杀气腾腾地站起来,恨不能冲上去揪住那个‘赵大人’、‘章老爷’,迎头暴揍一顿。

过了一会,火头军过来叫吃饭了。

战士们三三两两围在帐篷下的几口大锅前,等着火头军打菜。

戏班子,没有给他们准备另外的伙食,跟着义军一齐吃饭。

一人一口破碗,里面盛了一碗浓稠的粟米粥,还有几根咸菜。还有限制,火头军说每人限打两碗粥。

班里地位最高的那位青衣旦抱怨:“这怎么吃?”

玉扇儿才不理他。他被卖来戏班前吃过苦,又一向是戏班子最底层的那个,荒年的时候,为这样一碗浓稠的粟米粥,人头能打出狗脑子来。

他从来十分讨厌戏班子里排资论辈、连喝口水都要分高低的氛围,见一群角们被捧着说话,娇娇滴滴地嫌弃义军的伙食,他就宁可凑过去跟义军一齐。

义军战士领了咸菜和粥,就找个避雨的棚子,挤在一齐,蹲在那,或者站着,咕噜噜地喝粥。

玉扇儿跑去跟姓祝的小战士一块蹲着喝粥。咕噜噜喝完粥,问小祝:“你们的将领呢?”

小祝还没讲话,就听见他们身边正有一个年纪大的在抱怨:“咳,真是的,打下了嘉兴府,也不过是多添了碗粥。”

另一个回话的他的同乡,很不高兴地翻了个白眼:“就你话多!每天有稠粥喝,有带盐的咸菜吃,衣服鞋袜义军统一分,就连洗漱的,每个月都定时两次。还有铜子拿。我在义军这么久,不愁吃不愁穿,铜子都用不出去。你还有什么不足的?你想想,从前被王朝抓壮丁的苦。”

又叹道:“吃不饱,穿不暖,连口汤水都没有,被鞭子抽,像牛羊那样驱赶着上前,想要吃口热乎的,只能去劫掠老乡们,劫掠来的有什么好东西,头一个要孝敬长官。要不是进了义军,我们早就饿死了。”

年纪大的就讪讪地:“可是,过去抢来的那些金银,好歹能有几件留在手里。酒肉好歹当场下肚了。义军这里,却都要上交,不许我们留这些......这不许抢,那不许在老乡家吃喝。也太苦了......”

小祝终于听不下去,他皱眉站起来,走到那个人面前,重重地把碗一放,讥嘲:“不许你抢老乡的,要你守纪律就是苦,那你找不苦的地方去!到王朝的那些大头兵里去,你抢老乡的,长官抢你的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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