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头从外面走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喽啰。他不怀好意地看了马卫国一眼,就躺回自己的床位上。马卫国没有理睬他,继续弹着吉他。一个喽啰狐假虎威地吆喝着:“别弹了,没看老大在睡觉吗!”
马卫国就当他放了一个屁,手指拨弄着琴弦,我行我素。喽啰因为被人漠视暴怒起来,看了一眼牢头,牢头眯着眼睛假寐,默认了自己手下的挑衅行为。那名喽啰当即抄起暖水瓶,冲到了马卫国面前。马卫国似乎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镇定自若地坐在床位上,头都没抬一下。倒是围在他身边的几个犯人见有人找茬,纷纷站起来,盯着牢头的手下。只要他敢把暖水瓶拍向马卫国,马上就会有人将他踹翻在地,一顿暴打。挑衅的犯人被马卫国的有恃无恐的强大气势和牢友拳头的威慑震住了,僵在原地进退两难,提在手里的暖水瓶不知道该举起来还是放下。
一直眯着眼睛的牢头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洞若观火,他只是想让自己的手下出面试探一下,看马卫国的实力究竟有多强。眼前的局势让他多少有些意外,没想到马卫国已经赢得了一批犯人的拥戴,愿意为他出头,公然和自己的手下对抗。马卫国现在可以和他分庭抗礼了。他内心的仇恨爆炸式的增长,但头脑仍然非常冷静,在监狱里呆了这么多年,他早已明白了在这样的环境里凡事要进退有据能屈能伸的道理,如果贸然挑衅,吃亏的肯定是自己,不但压不住马卫国,反而会招致狱方的严厉制裁。现在马卫国是管教眼中的红人,不能轻举妄动。
“给我倒杯水!”牢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给了自己手下一个台阶,以妥协的姿态平息了一触即发的群殴。他像一头捕猎的狼一样潜伏着等待着,寻找机会发出致命一击。
在马卫国服刑的时候,他的两个死党——铁头和四化正沿着各自的生活轨道前进着。铁头中专毕业后子承父业,在星光瓷厂上班,但是不久工厂进行股份制改革,没有关系没有背景的他第一批下岗。失业的铁头情绪低落,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何处。当初以为牢不可破的铁饭碗竟然在一夜之间就被人砸掉了,那种生活没有着落的感觉让他多年之后想起来还有些后怕。
为了生活,铁头在路边摆了一个早点弹,为上下班的人提供早点。这本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但出乎他的意料,生意非常红火,一个月下来,算一算进账,竟然是他三个月的工资,铁头大受鼓舞。虽然每天凌晨两点就要起来做早点,准备出摊,做的非常辛苦,但铁头干劲十足。他不因为自己摆街边摊而觉得羞愧,凭自己的努力挣钱过日子,问心无愧。由于国家对下岗工人的政策支持,管理部门没有找过他的麻烦,让铁头可以放手大干。
一天早上,铁头早早地摆好了摊,生起火来烙饼,虽然深秋的早上天气寒冷,但守着火炉,铁头觉得浑身暖和,心里也热乎乎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给我两饼,一碗胡辣汤!”
铁头嘴里答应着,用黄纸包了两张饼递给对方,抬头的瞬间,铁头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人是几年没见的李芳。几年没见,李芳瘦了,胖乎乎的一张脸现在看上去很清秀,身材也苗条了很多。高中毕业后,李芳去外地上学,铁头从此就失去了她的音讯,再也没有联系。他以为两个人的生活轨道从此再也没有了交点,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意外相逢。李芳也很诧异,呆呆地望着铁头,这个当年自己不屑一顾的仰慕者追求者。心里一阵悸动,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铁头当年的隔空一吻。李芳毕业后回到了家乡,现在在一家商店里做售货员。
从那天起,李芳每天都到铁头的早点摊上吃早饭,然后去上班。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李芳结束了一天的营业,锁好店门,跟同事告别。她踏着朦胧的月光走在路上,天上繁星点点,夜空少有的晴朗,只有薄纱似的云团在流动。忽然,鲁芳察觉背后好像有人在跟踪她,心里一惊,马上想到可能遇到流氓了,悄悄地捏紧了自己的背包。跟踪她的人似乎很执着,一直隔着一段距离,在她背后不紧不慢地走着。
李芳转过一个街角,后面的人紧赶几步跟了上来,刚绕过街角,李芳就从暗影里冲了出来,抡起手里的包朝他砸过来,一边砸一边喊叫着:“臭流氓!让你跟踪我!”跟踪她的人戴着大口罩,掩住了大半个面孔,看不清长相,只是一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被李芳打急了,他一把扯下口罩——“是我!铁头!”
李芳举着手里的包,愣住了,“是你啊!你干嘛跟踪我啊?”
铁头瞪着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李芳吓唬他说:“再不说,我拉你去派出所!”
铁头急了,真的担心鲁芳误会他,把他交给警察,那可就糗大了!“我,我……我怕你一个人晚上走路不安全,所以每天这个时候暗地里送你回家。”
“每天?”李芳惊讶地说。
“嗯,从那天第一次见到你开始,两个多月了。”
李芳脸上的诧异转为感动,“那你为什么不明着送我,干嘛偷偷摸摸的?”
铁头咬咬牙,决定豁出去了,“上学的时候你就不愿意搭理我,我怕你嫌我烦嘛!”
李芳的脸突然红了,低着头,有些害羞地说:“以后别偷偷摸摸了,送就光明正大地送,别跟见不得人似的!”
铁头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他明白李芳话里的意味的时候,高兴得大叫了一声,掉头就跑,把李芳撂在那里。李芳想叫住他,可铁头一溜烟地跑的没了踪影,一边跑一边喊着:“明天我来接你下班!”
李芳生气的一跺脚,“你还没把我送到家呢!怎么就跑了?”
铁头和李芳终于走到了一起,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因为两个人的年龄都不小了,家里早就张罗着相亲的事情。铁头的家里倒是一路绿灯,但李芳的父母对铁头是个下岗摆地摊的很不满意,一直不肯接纳铁头。铁头每次去看望他们,两位老人都是冷眼相待,礼物也死活不肯收。这道障碍让铁头和李芳都非常为难。
晚上,铁头挽着李芳轧马路,商量着怎么过李芳父母这一关。
“要不你重新找个工作。我父母是老脑筋,不放心干个体的,觉得没保障!”李芳试探着说。
铁头一脸苦笑,“哪那么容易啊!现在所有的厂子都在裁员,下岗的人成群结队,找不到事情做。想回厂子里上班,比登天还难,除了送礼还得有后台”。
“那你说怎么办?”李芳生气地甩开铁头。
铁头犹豫了一下,决定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这是他思考了很久的一个计划,早在遇到李芳之前就开始谋划了,只是一直没有付诸实施,也没对任何人讲起过。能不能迈过眼前这道坎,与李芳好梦成真,就看这一把了。他有了一种放手一搏的紧张和兴奋。“我这段时间摆地摊赚到一些钱,算是有了些本钱。我不想接着摆地摊了,太辛苦,别人也看不起。所以,我准备盘个饭店。我会炒菜,手艺还行,先不用请厨师了,找个服务员,让我妈帮着收钱,就能开张。这样的话,你爸妈能接受我吗?”
李芳停下了脚步,思考着铁头听起来现实可行的计划,小心地问:“你有那么多钱吗?”
铁头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没人,凑到李芳的耳边,说了一个数字,李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大声说:“你卖早点能挣这么多钱啊!”
铁头急得连忙摆手,让李芳小声点。
这个计划果然有效,李芳父母表态,只要铁头的饭店开起来,生意还过得去,就同意他们的婚事。铁头和李芳马不停蹄地开始找店面,办执照,美好的未来在向他们招手,两个人都干劲十足。到工商局办执照那天,是李芳陪着铁头一起去的。填写表格的时候,铁头犹豫了一下,终于在表格上的姓名一栏写下了两个人的名字——马卫国和他的。站在旁边的李芳一声不吭,从铁头的口中,她已经知道了马卫国为什么入狱,知道他和铁头之间的情义,所以,李芳没有阻止铁头,尽管铁头没有跟她商量,她也完全理解铁头的这个决定。
填完表格,铁头感激地望着李芳,李芳会心地一笑,什么也没说。铁头决定自己这个媳妇找对了。如果李芳坚决反对用他和马卫国两个人的名字注册这个饭店,他宁可与李芳分手,也不会改变初衷。在铁头的心中,这是他欠马卫国的,他可以没有老婆,但不能辜负自己的兄弟。
一切准备妥当,在惊天动地的爆竹声中,铁头的饭店终于开张了。李芳幸福地依偎在铁头的身边,看着空中爆竹的纸屑纷飞,漫天飘舞,看着红红火火的未来。
四化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南巡讲话掀起了汹涌膨胀的市场经济浪潮,人们争先恐后地跳进商海,追逐财富的梦想。他们当中有国家机关的干部,有刚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也有工人农民和无业游民。形形色色的人涌向南方,在商海的浪尖波谷中沉浮着,有人呛了一肚子的苦水,狼狈不堪地爬回陆地;有人放手一搏梦想成真,步入了有钱人的行列;也有人永远地沉沦在了海底。这些人被称为“九二派”。
四化作出了一个让他的父母无法理解的决定,拒绝到国家分配的工作单位报到,只身南下,闯荡世界。在北京上学的几年时间,开阔了他的视野,也放大了他的野心。四化再也不想过那种朝九晚五按部就班用开会学习件一张报纸一杯茶来打发一生的沉闷生活,他有激情有热血,要过那种热血沸腾激情烧的生活。四化的目的地很明确——海南,据说那里是淘金者的天堂冒险家的乐园,是一切理想主义者突出现实的重围大干一场的地方。
走下渡船,站在海南岛的土地上,四化深深吸了一口海岛潮湿的带着鱼腥味的空气,张开双臂,拥抱海南岛,大喊一声:“我来了!”他要在这里挑战自我征服世界,成就“有很多钱,让马卫国和铁头都跟自己混”的青春梦想。但他所不知道的是,跟他同时登上海南岛的有十万人,每个人都揣着和他同样多彩多姿的梦想。可是,到了海南,他们才发现发财的机会固然有,但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把握住;更现实的问题是如何养活自己,挣钱吃饭,找地方睡觉。这么多人同时涌上海南,任何一份工作都有无数人在争抢,找不到工作没有生活来源的人只能流落街头,海滩上大路边广场上小树林里到处睡的都是没钱住旅馆的淘金者,他们用一块面包和白开水填饱肚子,然后在街头晃荡,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只有一双眼睛还闪闪发光,烧着梦想的火焰。尽管困难重重饱受挫折,他们还在心里鼓励自己要百折不挠越挫越勇,没有人肯轻易承认自己是竞争中的失败者。
四化花光了身上的钱,被旅馆的老板撵了出来,加入了流浪汉的队伍。他身无长技找工作很困难,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而在这个时候,他的那些老老实实服从组织分配的同学正在办公室里舒舒服服地喝茶看报纸,让四化怀疑自己是否作出了正确的选择。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无论是回北京还是回家乡,都已经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只会招来别人的耻笑。四化决定硬着头皮在海南坚持下去,就算饿死也不回头,所谓“士可杀不可辱”。
不久,四化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块钱,真的身无分了,似乎面前已经再也没有路可走,四化明白了什么叫“身处绝境”。他沿着海滩漫无目的地走着,望着碧波万顷波澜不兴的大海,甚至想到了像反清志士陈天华那样蹈海自杀——“面壁十年图破壁,未酬蹈海亦英雄”。四化在沙滩上写下周总理当年悼念陈天华的这首诗,满怀殉道者的慷慨悲壮。可是一个浪打上来,他的笔迹就被冲刷得无影无踪。
走了一整天,直到漫天星斗的时候,四化实在走不动了,在海滩上坐了下来,肚子“咕咕”直叫,前胸贴后背。为了忘掉饥饿,四化挖了一个沙坑,把自己埋了进去,睡着了就不觉得饿了。睡梦中,往事就像幻灯片一样一道道闪过。他和马卫国、铁头在故乡的街巷中游荡,马卫国还在吹他的《再见理想》,铁头憨厚地笑着,冲四化说着什么,可是四化在梦里听不清楚;杨朵朵美丽的笑靥浮现出来,仍然是一袭火红的连衣裙,在校园里烧着诱惑着,鹤立鸡群。梦中四化的嘴边露出了笑容;昏暗的小巷里,他们仨人一起袭击沙威,转头拍在沙威的脑袋上硬硬的感觉还留在四化的手心,鲜血从麻袋中渗了出来,越来越多,蔓延成一片血海,淹没了四化。四化感到窒息,大声叫喊却叫不出声来,一着急从梦中醒来,满头大汗。
忽然,脚踝处一阵剧痛,四化睁开眼睛,发现有人从自己身上踩了过去。他一肚子邪火正没处发泄,马上从沙子中蹿了起来,扑向那个人,嘴里叫骂着:“你他妈没长眼睛啊!”可是拳头举到半空却僵住了,对方转过身来,看到四化,同样也愣住了。“你不是……”“你……你……”两个大男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踩到四化的人是罗刚!
四化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罗刚把手里的一摞报纸丢在地上,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四化。不需要解释,他知道四化有多委屈多难过,和四化同样经历同样处境的人他见得太多了,而且他也是其中的一员。
小饭馆里,桌子上摆了几瓶啤酒、几盘菜,四化狼吞虎咽地吃着,嘴边沾满了饭粒,罗刚一动不动地坐着看四化吃。旁边的桌上几个人在高谈阔论发财的门路人生的理想追求,唾沫横飞慷慨激昂。罗刚连看都不看一眼,这种自吹自擂自我安慰就是落不到实处的人在海南遍地都是,已经激不起他的任何兴趣。在家乡的时候,他和四化形同陌路,还打过架结过仇,而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再次遇到四化却像见了亲人一样,四化趴在他肩头哭够了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哥,我一天没吃饭了!”他现在就像看着自己吃苦受罪的亲弟弟一样,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让四化吃顿饱饭,而他自己也并不宽裕,靠卖报纸维持生计,平时大热的天连一瓶矿泉水都舍不得喝。
肚子填饱了,身上有了力气,四化放下饭碗,不好意思地看看罗刚,“饿坏了!”罗刚笑了,给四化满上酒,彼此诉说着各自的经历。罗刚在马红梅怀孕后临阵脱逃,先是跑到深圳,在深圳没混出名堂,又来了海南,还是找不到出路,又无处可去,最后找了一份卖报纸的活来养活自己,过一天是一天。比起刚离开家乡的时候,比起现在的四化,他现在踏实了许多,只想多攒点钱,有了本钱干点事情,慢慢地积累财富,然后回家娶马红梅。他不再指望天上掉馅饼一夜暴富,眼前的四化仿佛就是当初的自己,同样的雄心万丈目空一切,同样的眼高手低穷困潦倒。
“你红梅姐咋样了?”几瓶啤酒下肚,罗刚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藏在心里不敢问,四化也一直不敢主动提起的问题。罗刚怕听到一个自己无法承受的答案,怕马红梅因为受不了人们刀子似的嘴说三道四而走上绝路,又想听到一个自己期盼的答案,马红梅安然无恙等着自己回去,自己衣锦还乡,让马红梅风风光光地出嫁,一洗之前的委屈和耻辱,扬眉吐气。但四化的一直避而不谈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这种事情在家乡是瞒不住的,四化一定知道他和马红梅之间发生的事情,只是有意地回避,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不是酒精的作用,罗刚还没有勇气问出这个问题。
四化低着头,不知该不该说实话。他能看出来,罗刚现在混的也不如意,在外面肯定吃了不少苦,是不是还要用马红梅的事情来打击他?他已经为自己的错误和不负责任付出很大的代价了,还有必要继续惩罚他吗?
罗刚把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干,杯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说实话!我挺得住!”
四化嗫嚅着说:“红梅姐嫁人了!”
罗刚一愣,这个结果不在他料想的范围内,“嫁给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