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5)()
太行山麓。
极黑极黑的夜,没有一点月光。深秋的雾气升腾起来,又给这黑暗的天地披上一件含混窒息的外套,眼前是晦暗深邃的虚空,鼻中是凝滞苦涩的气息,耳际是细弱可疑的回声,这样的夜间山道,恐怕连最胆大的人也不敢走上一步吧。但是,偏偏就有那么一点微暗的火光,摇摇曳曳地由远而近,伴随着杂沓的脚步和激烈的喘息,慌乱不堪地前进着,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前行的规矩是如此缭乱,如此挣扎。
“扑通!”摔倒了。旁边的人身形太小,也被带倒在地。稚嫩的声音焦急地喊:“哥!哥!你怎么了?起来啊,起来!”
沉重的喘息,每一下呼吸都那么痛苦艰难。
“啊啊。啊啊”那人嘶哑地号着,喊着,却发不出一个可以辨别的音节。
“哥,来,我扶你。你快起来啊!我们一起走啊!”身边的人分明还是个孩子,小小的手里握着一个火把,火光映衬着一张汗水泠泠的小脸。并不鲜明的五官轮廓,但是眼睛如星般澄亮。
“啊啊,啊啊。。。。。。”仍然是痛苦至极的呜咽,他奋力推开孩子的手,要孩子离开自己,离开这个已经没有希望的躯体,去逃出生天,去挣出一条命来!
“不行!”孩子已经带了哭音在喊,但是语气依然坚定。“我不会离开你的,哥,我们一起!我绝不把你一个人留下。”
“啊啊,呜呜。。。。。。”牙齿在咯咯地打战,呼吸越来越急促,忽然,喉间迸出难忍的呻吟,一双青筋暴露的手开始颤抖着撕扯衣领,整个脸上青筋暴起,血红的双眼中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他痉挛着伏在山路上,小小的火把的光芒照在他的身上,青蓝色的麻布衣,裹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躯,颤抖越来越激烈。终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双手撕扯着前胸,在山道上不停的翻滚,两腿哆嗦着踢动,全身突然弓起又突然匍匐,窒息地翻起了眼白,嘴张得很大,却已经再发不出声音。
孩子涨红着脸跪在哥哥的身边,晶莹的泪水一滴滴流下来,挂在鼻尖上。突然,他好像下定了决心,伸手到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哥哥的嘴边:“哥,哥。好哥哥,你吃吧,吃下去,就不难受了。。。。。。”
伴随着呜咽,那人把孩子递过来的东西塞到嘴里,然后是长长的沉默,火把闪耀了两下熄灭了,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在一片漆黑中起伏。又过了一会儿,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山路回归到一片寂静之中。那两个人仿佛已经融化到了这片粘稠的黑雾之中,消失了,连刚才的这一幕也似乎只是一个噩梦,随着黎明将近,要退缩到意识的深处去了。
一大片杂沓的脚步声,还有马蹄声,器械碰撞的声音,夹杂着人声,预告一大队人马的到来。黎明的微光穿透厚重的夜雾,映出两个紧紧依偎的轮廓,似乎刚从梦中惊醒,这一大一小如鬼魅的身影,跳跃起来,滚入山道旁的密林中。
持抢带刀的一大队人马现身在山道上,火把熊熊,照出一片白昼。领头的皂巾缠头,黑布蒙面,露出来一双眼睛目光炯炯,杀气四溢。
“他们跑不远,仔细搜,一定要找到!”
“是!”
队伍散开,杀气腾腾的冲入周遭的密林。那两个人能躲开这一轮的搜捕吗?忽然,一声霹雳划开昏暗的天际,大雨倾盆而下,山道顿时被冲得泥浆横流,乱石翻滚,噼噼啪啪地树枝折断下来,雨太大了,怕是要引起山石滑坡了吧。
“头领,这雨太大了,再搜下去,恐怕弟兄们有危险啊!”一个虬髯大汉边摩挲着满脸的雨水,边大声向头领喊叫。
头领的眼中阴晴不定,寒气暴射,终于下定决心大吼一声:“撤!”又咬牙切齿的加上一句:“让你们跑,跑出去也是个死!”
雨越下越大,刚亮起来的天空又变成了漆黑一片,只有哗哗的雨声,响彻天地。
并州,郊外,恨英山庄。
秋日的天空比其他季节更要显得高远空阔。太行山重重叠叠的山峰在云雾缭绕中若隐若现。从恨英山庄高大的牌楼看过去,这远远的群山起伏仿佛是一幅泼墨山水,描绘的俨然便是所谓的人间仙境了。
只是这座由汉白玉高高砌起的牌楼显出些许古怪来,两端挑起的飞檐上各竖着一个火红的琉璃圆球,阳光直射时那琉璃球中间仿佛有火轮转动,犹似一双充血的眼睛。牌坊周身刻满吐信的蛇形,每四条蛇一组围着一个黑白相间的琉璃八卦图。整座牌楼没有庄严的气象,倒十分诡异多姿。右边立柱自上而下镌刻着:“非人非鬼非仙”,左边相对则是:“不生不死不灭”,坊眼上是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恨英山庄”。
如此一座牌楼本来已经够热闹奇特,而今又披满了雪白的素花灵帏,在风中摇摆不定,那通体的气派简直可以让人瞠目结舌了。
狄春站在牌楼之下伸着脑袋看了老半天,还是拿不定主意是进还是退。他身后停着五六辆马车,也已眼巴巴的等了许久,那几匹马都开始不耐烦了,一个接一个地鸣响鼻尥蹶子。
一个车夫走上前来,问道:“大管家,您这到底是打算走还是打算留啊?天色不早了,再耽搁下去,今天可就来不及进城了。”
“哦,再稍待片刻,我去送了名帖就走。”狄春挠挠头,下定了决心。他稍理了理衣服,几步跃上台阶,来到裹满白色麻布的大门前,握住兽头紫铜门栓,敲了三下。
“吱呀”一声,大门未开,从旁边的一扇小门里钻出个脑袋,问道:“什么人?”
狄春上前一拱手,道:“在下狄春,我家老爷让我来给贵庄主人范老先生送名帖。”
“你家老爷是谁啊?”
“哦,我家老爷是并州人士狄怀英,与贵庄主范老先生是旧交。”
“狄怀英?没听说过。”那人一身白麻布丧服,上下打量着狄春,又看看不远处停的那个小车队,问道:“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是,刚从神都洛阳过来,今天就要进太原城。因我家老爷常年在外,这次返乡,意欲与老友相聚,故而让我路过贵庄时提前送名帖过来。我家老爷比我晚出发,大概三日以后才能到并州。”
“这就难怪。”那人一抱拳,道:“你来晚了,我家庄主人已于三日之前故去了。”
“啊?!那。。。。。。?”狄春踌躇着。
“这样吧,我替你把名帖呈给我家夫人吧。”
“多谢。”
“请在此稍候。”门关上了。
狄春退后几步,站到门前的那颗大柏树下。举头望望,这大柏树足有五人合围般粗,不知有多大年纪了。
突然一阵嘈杂声起,面前的大道上,从并州方向来了一对人马。吵吵闹闹的,这队人马旁若无人地直冲到庄门前,领头的是个清俊挺拔的年轻人,一身军官打扮,站在门前,大喝一声:“肃静!”众人噤声,他这才上前打门。
“咣当!”这次不是开的小门,而是那扇包裹着白布的大门。狄春好生纳罕地边张望,边想着果然是官人气势大,一叫就叫开大门,自己平时跟着老爷摆开宰相仪仗,走到哪里不也是前呼后拥,见者无不恭敬非常,不像今天。。。。。。正胡思乱想着,却不见有人从门里出来。
却见那个年轻人闪到一边,队伍中另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来到门前,朗声道:“并州法曹奉大都督府长史之命,求见范夫人。”
“法曹大人。”一个悠悠的女声从门内传出,狄春在旁听的心头一颤,这个声音低低的,柔柔的,有种说不出的醇厚婉转,不如寻常年轻女子的清脆,却别样的勾人心魄。
一个身影从门内缓缓移出,白麻布的丧服从头到脚,一袭白纱遮住脸面,看不清容貌,她停在法曹面前,慢慢问道:“妾身新寡,亡夫尚未出七,此刻法曹大人前来蔽庄,却不知是何见教?”
法曹略显尴尬,退后半步,抱拳道:“夫人见谅,因前日有人到大都督府衙门告状,说范老先生是被人谋杀。故而长史大人特命本官带仵作前来,请夫人允我们验看范老先生的尸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