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疑情(5)
掌灯时分,李元芳在高达的陪伴下来到裴素云的小院。乌质勒在李元芳他们逃离后的第二天就报告了庭州官府,自此官府便派人来贴了封条。最初几天还有些百姓来此指指点点、或欲叫嚣闹事,但因有官府派兵把守,又似乎有人暗中周旋,很快寻仇的百姓们也销声匿迹,裴家小院从此变得萧落而宁静,仿佛被所有人遗弃了。
李元芳打发走了高达,就独自来到小院后部被烧毁的冬青树林前。借着熹微的天光,他头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原本隐藏在云杉树和院墙后面的附院,大得出乎他的预料。原本一直以为裴素云家的后院紧邻的是一片树林,现在终于知道高大密实的云杉树丛深处,所掩盖的就是矮沙冬青围绕而成的伊柏泰暗道和机关图。当然,如今这片冬青林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地面,周边的云杉也是几许残枝挂着枯悠的红光再度晕染出一方静暖,圆桌前二人对面而坐,看似十分平和。缪年率先发问:“那么说今日午后,就是你让人送信去的大运寺?并在信中直指杀婴案的罪魁元凶就是大运寺?”“是的。”“我可以问一下,李将军此说的依据是什么吗?”“当然……不过首先要告诉王妃的是,大运寺乃此案的幕后主谋,并非是我一人的判断,其实庭州官府也早就有此怀疑。我昨天傍晚到达庭州后,与刺史崔大人共同分析案情,我们相互验证了对方的观点,所以就对这个结论更有信心了。”
缪年把脸一板:“不可能,庭州官府怎么会想到大运寺?!我不信。”李元芳摇头轻叹:“王妃,你也把大周的官府想得太无能了。杀婴祭血,嫁祸裴素云这整桩阴谋,从一开始就有许多破绽,后来更由于意想不到的原因而出现极大的纰漏,当初如果不是庭州吏治暂时的空虚,使你们一时得逞,恐怕根本不会容大运寺猖狂到今天。庭州虽是西域边陲,但始终在大周的王化之下,王妃,对这一点乌质勒王子是很清醒的,想必他也一定对你强调过很多次了吧?”
缪年的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但又不肯轻易服输,于是强硬反问:“李元芳,你到底是如何认定大运寺就是真凶的?把理由说出来听听嘛,否则又怎能令人信服?”“好,那我就说一说。”李元芳平淡地道:“……首先,我知道裴素云绝对不是凶手。”“理由呢?”“我相信她。”缪年鼻子里出气,满脸不屑的表情。李元芳微笑:“有些信任是不需要理由的,王妃,我想你懂得这个道理……嗯,我还是继续往下说,然后王妃再做评价。”“请。”
“当我在弓曳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后,就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这一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大运寺主持告诉百姓,女巫用孩童的鲜血祭祀,就是为了能让我死而复生。但裴素云向我坦承,萨满教根本没有这样残忍的祭祀方式,以人为牺牲的祭祀只存在于少数异族,比如吐蕃的教派中,况且这类祭祀未必就和起死回生之术联系在一起……当然,我不熟悉神教异术,无法对此做出判断。但作为我本人,至少知道我压根就没有死,又何来死而复生?假使那行巫术之人连这点都推算不出来,想必这样的祭祀就是胡说八道。既然我的生还与杀婴案没有半点关联,更不是杀婴案的必然结果,那么杀婴案带来的后果究竟是什么呢?”
“昨天我与刺史崔大人讨论案情,他的思路与我不谋而合。据崔大人说,他来庭州接手此案后,也着重调查分析了案件的后果。他的发现是,从本案中受益最大的,正是大运寺!”“大运寺受益?受了什么益?”“庭州佛教历来不盛,大运寺香火寥落许多年,却偏偏在最近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本来深受庭州百姓敬奉的萨满伊都干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大运寺跳到众人面前:先是揭露所谓的真相,然后带领大家去寻仇,受到阻挠后又宣称可以用法术惩治凶手,只要大家转而信奉他们,就不仅能报仇雪恨,还能跳出轮回、得到永生……哼,崔大人告诉我,这些日子以来,庭州的百姓已多数抛弃了信仰多年的萨满教,转信佛教,确切的说,是以大运寺为代表的所谓‘佛教’。”
缪年冷冷地插话:“官府不肯出头,大运寺替民做主不对吗?天朝推崇佛教,庭州百姓弃萨满而礼佛,难道不好吗?”李元芳面不改色:“王妃,我乃一介武夫,对这些事情仅一知半解,但刺史崔大人对此还是颇有见识的。由于大运寺的奇异崛起,他暗中做了许多调查,甚而派人扮作普通百姓,潜入大运寺观察。他的调查结果是,大运寺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佛教寺院,而是以佛陀之名行邪祟之事,其宣扬的教义、奉行的仪式等等,无不尽显邪恶妖孽的内质,完全不是正派佛教,倒更像异族邪教……”他喘了口气,紧盯着缪年一字一句地道:“特别类似某些源自吐蕃的教派,崇尚生人祭祀的教派!”
缪年在他目光的威逼下,竟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兀自咬牙一言不发。李元芳冷笑着继续道:“我们再仔细回想,孩子们的尸体刚被发现,就有人将他们的亲人带领到大运寺主持的面前,也是他一口咬定裴素云乃是罪魁祸首。但试想,裴素云杀了这些儿童,为什么还要将他们的尸体送回去,更在身下画五星标志,这不是公然宣称自己有罪?她还不至于如此愚蠢吧?而假如送回尸体的另有其人,那么除了一手操控整个过程的大运寺,又能是谁?”
“总之,这件事策划得一点儿都不高明,破绽是很明显的。你们只不过利用了百姓痛失孩子后急于报仇雪恨的心情,才得以蒙混过关。”李元芳平静地说出了结论,声音略显暗哑,但依然十分有力。
缪年沉默片刻,突然阴笑出声:“很好,很精彩。不过,接下来缪年要问李将军另一个问题,不知李将军可否赐教?”李元芳冲她微微颌首:“今日请王妃来,就是要与王妃坦诚相见。”“哦?坦诚相见?”缪年若有所思地重复着:“李将军方才说与崔大人一起认定了大运寺的罪行,乃是为了驱赶萨满在庭州的势力,取而代之发展自己的教派,缪年暂且不提出非议。只是……缪年更好奇的是:李将军又如何发现大运寺背后还有主谋?并且有恃无恐地坚信,我们不敢拿你怎样?”
烛光将李元芳灰白的脸色映成暗红,深重的疲惫让他看上去有些虚弱,倒不像平常那样冷酷严厉了,他深深地吁了口气,十分诚恳地道:“缪年王妃,到现在为止我所说的话,都曾经与崔大人商讨过。但接下去我要谈到的,将只限于你我之间,当然,还包括乌质勒,因为他早晚会知道……我希望王妃了解:这种做法,已经违背了我一贯做人的原则,而我想达到的,只是一个对大家都有利的结果。”顿了顿,他又缓缓地加了一句:“过去,我是从来不与杀人凶手谈判的。”
缪年的脸上青白相间,搁在裙上的双手死命握紧,又颤抖着张开。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对李元芳点了点头:“那我们就试一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