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路,陈平安都在演练那道剑光遁术,一旦精神不济,就转为更加熟稔轻松的云水身,只是御风速度就要慢上一大截,一旦疲惫不堪,就祭出符舟,或是让小陌按住肩头,拖曳远游,前者属于钱看风景,后者纯属赶路,风驰电掣。
清源郡仙游县的小武馆,里边有个逢拳必输徐大侠,帮两个早年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都留了一间屋子,年复一年,亲自收拾得干干净净。还说喝酒一事,每次就俩人,没啥滋味,得三个凑一堆,他要一挑二。
徐远霞的弟子郭淳熙受过情伤,成了个成天浸泡在酒缸里梦游的酒鬼,只是先前与周肥投缘,离乡出门一趟,然后莫名其妙就成了真境宗次席供奉李芙蕖的弟子,从一个混吃等死的武馆弟子开始登山修行了。每隔半年,郭淳熙都会寄信回来,跟师父报个平安。
白玄那孩子上次跟着陈平安来做客,死皮赖脸跟武馆求了个客卿头衔。徐远霞也没当真,就当是孩子的玩笑话,答应了。
武馆还有走镖的挣钱营生,门房还是上次那个鸡同鸭讲的年轻人,郭淳熙的弟子。瞧见了陈平安,认得,是馆主祖师的那个江湖朋友。年轻人再没有像上次那么拦路,只说馆主如今在外走镖,还有约莫两天才能回仙游县城。陈平安就与年轻人问了走镖路线,寻了一处街巷僻静处,施展云水身,去找武馆的车队。
隐匿身形,御风远游,在一处寻常渡口的上空,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停下脚步。
深秋时分,大多气象衰落,只是地上渡口那处附近,一年好景,橙黄橘绿时。
小陌瞥了一眼,大致看出真相,好奇问道:“按照山上说法,是那山水精怪依附贵人身边,翻山涉水,好躲着修行劫数?”
陈平安点点头:“差不离了。”
一些个修道有成的鬼物精怪为了避开山上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刀兵劫数,就会寻找有福之人,作为避难之所。否则大小城池内有武庙城隍庙,在外犹有山水神灵,就像山中草寇,岂敢招摇过市?
不过这是心知劫数已至,大难临头,不得已而为之,必须寻一张护身符。有些则是做买卖挣道行了,因为每过一道有神灵把守关隘的山水境地,鬼魅阴灵和山泽精怪之属就可以为自己增添一份无形道气,如同身上揣着一张虚无缥缈的通关牒,凭空多出了一个钤印盖章。
只是此举也绝不是什么轻松事,有些地方上的山水神灵不太管事还好,也就疏漏过去了,可一旦被某些山神土地、祠庙水仙察觉,无异于挑衅,往往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停步,俯瞰渡口,就是为了确定那只鬼物是求活还是求利,若是后者,那就真是命定劫数了。因为鬼物此时还不清楚,郡城的城隍庙已经察觉到它的踪迹了,很快城隍老爷就会赶来兴师问罪,身边还会跟随刚刚返回郡城禀报此事的日游神,以及枷锁将军。而且渡口还有一位河伯已经在岸边守株待兔了。
晌午时分,大日照耀,有个女子撑伞而行,踩着一双绣鞋,紧紧跟在一个进京赶考的士子身后,有意无意,刚好躲在读人的影子里。
那士子肯定有举人功名,因为身上有那一国礼部颁发的行,故而身负一丝与京城遥遥牵连的运。
小陌说道:“公子,那撑伞女鬼在忧心自己是否会牵连那个读人,还想着自己若是侥幸逃过此劫,就要如何弥补那个生的阳气损耗,想着找机会庇护他的子孙百年。”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小陌待在身边,确实可以省却不少事。
“小陌啊,我得怨你了,习惯了一起出门游历,以后怎么办?由奢入俭难啊。”
小陌说道:“只要公子不嫌烦,不赶人,小陌可以次次陪伴公子远游。”
陈平安突然有些心中发毛,看了眼小陌。他娘的,难不成仙尉当时并未看错?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修行资质,皆不如夫人万一。”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误会了。”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这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奴婢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这里有十六枚神仙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留下一枚,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鞋离开了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口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她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鞋上边。
生死一线间,女鬼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生的背影,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然后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却见那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的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让女鬼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生报过恩,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女鬼也没有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不然凭借小陌勘验的心弦内容,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女鬼狐疑不定。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对方莫不是……垂涎自己的美色?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生的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卷气的青衫刀客却是摇头:“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坚定:“奴婢诚心恳请仙师,还是说一说道号。”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既是学某人,与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陈平安转身朝城隍爷的方向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名佐吏恭敬还礼过后,就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
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然后调侃道:“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护送一个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心道:所以这就是你在这里当河伯,而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原因了。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穷嘛,看不起镜水月,买不起山水邸报,山上消息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联手问剑一场,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脾气差得很,用剑剁掉了搬山老祖的脑袋。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作不得假,千真万确。”
河伯埋怨道:“城隍爷哟,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
城隍爷一瞪眼:“你不早说?!”
河伯不说话了。谁官大谁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