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悬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门通往剑气长城,如今开辟出更大的一道门,旧门那边就少了许多热闹。
用那抱剑汉子的话说,就是喜新厌旧,伤透人心。
辈分极高的小道童依旧坐在那边,在读一本失意人撰写的闲杂,伸手随意拘了一把皎洁月色,笼在人与旁,如囊萤照。
上次被那个脑子被门板夹过,再被驴踢过的白衣少年恶心坏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汤寡水的《松间集》,硬是给那人说成了一部删减版的艳情小说,害得他好几天没缓过劲来,看什么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这个为数不多的乐趣,只能每天发呆。
只是接连忍着个把月不看,实在无聊透顶,所以重新看之后,直接拿了一大摞籍放在身边,不分昼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虽是神仙中人,看却慢而细致,哪怕过目不忘,依旧喜欢经常翻到前面看几眼。
守着大门另外一边的抱剑汉子,怀捧长剑,溜达到了小道童这边,一想到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将长剑搁放在柱子边上,这才拎了壶酒,回到小道童这边蹲着蹭看。小道童只愿意独乐乐,又厌恶那些酒气,转过身,汉子便跟着挪窝。小道童与他当了好些年的邻居,知道一个无聊的剑修能够无聊到什么地步,便随那汉子去了。
汉子伸手指了指页上的一句话,道:“这中生有点能耐,‘山清水秀、天地灵气尽付美人,我辈男子来此人间,不过是做些糟践山川、辜负佳人的勾当’,这句话说得多好,圈画起来,可以背诵。”
小道童习惯了这汉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翻页。汉子也不管小道童看翻页,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看完了一本,汉子叹息道:“没劲,半点荤腥滋味都没有。”
小道童放下手中本,又拿起一本,是本讲那月黑风高、飞檐走壁的江湖演义小说。汉子看到精彩处,便多饮酒,只不过眼睛始终死死盯住页,一个字都不会错过就是了,啧啧称奇道:“不愧是外老天爷相中的中小老天爷,其他武学奇才,一辈子都钻研不透的绝世功法,给他上了手,一晚上就给学会了。真是羡慕,可惜这套功法口诀一笔带过,写得模糊了,不然我也可以试试看……”
“看看,被我说中了吧,这种邋里邋遢,越是喜欢说疯话怪话的糟老头子,越是深藏不露的绝世高人。如何?被我说中了吧,老人果真对咱们这位小老天爷刮目相看。哟呵,大手笔!以毕生功力的一甲子内力灌顶,帮忙打通了任督二脉不说,还彻底洗髓伐骨了,好家伙,这要是重返江湖,还不得天下无敌?”
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显暂时还算不得天下无敌,哪怕有了这天上掉来的一甲子内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过八十年内力,先前有那伏笔,通过中路人提过一嘴,那个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风的大魔头,已经修炼出来了百年功力,内力精纯,深不见底,打不过的。”
汉子揉着下巴,觉得有道理,又道:“那还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不过应该不会得手太快,毕竟故事才讲到一半。”
小道童缓缓翻过一页,难得附和这个汉子:“急什么,肯定会有的,不然根本没法打。”
汉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道:“青梅竹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侠,相爱相杀的魔道美人,一个都不能少!”
估计那个不过是想着挣点柴米油盐、纸张笔墨钱的写人,他自己都无法想象,本刊印之后,会有这么两个看之人。
而且双方看看得如此“粗浅”,偏偏还算有几分真心的喜欢。
须知一位是师尊名讳都是天下忌讳的道家天君,所求之事,是学那上古真人,提挈天地,把握阴阳,移山倒海,呼吸精气,与天地同存。
一位是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参加过那场十三之争,他这辈子所交尽豪雄不说,亦有红颜知己是那女子剑仙。
只不过师承与家世都无比煊赫的小道童,离开家乡的青冥天下,是来这边历练,磨砺道心。
而这汉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复一年守着两人身后的这道大门。
小道童合上,汉子急眼了,问道:“干吗?”
小道童说道:“缓一缓,这本不错,看慢些。”
中有一幅场景,不写山上不写神仙,只写江湖人,寥寥几笔,便让从未真正走过江湖的小道童,如见画卷。
雨后初晴,水上雾生,朦胧与天永,湖心一彩舟,有那豪杰立船头,无篙破水,渐近亭前,沿途折苇动有声,亭中白衣客,煮酒以待,相约醉后决生死。
汉子哀叹一声,后仰躺去,随口问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小道童随口答道:“习俗规矩也不少,跟这浩然天下差不多吧。”
汉子问道:“道老二还没找齐五百灵官?”
小道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道:“估计还早。换个螺蛳壳继续做道场,并不轻松。”
汉子双手做枕头,换了个舒服姿势,跷起二郎腿,道:“都很忙啊。”
小道童笑道:“你我就不忙。”
汉子望向那轮明月,道:“如我们这般熬夜也忙的。”
阿良曾经给剑气长城留下一番脍炙人口的言语,不会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么大道。
如何熬夜?
苦兮兮地炼气炼剑,为下。
喝酒为中,哪怕喝到了囊中羞涩,再无钱买酒,月色入杯不钱,酒杯永远不空。
至于何为上。
酒鬼赌棍们,大家都是男人,会心一笑。
小道童有些奇怪,转头望向那个汉子,问道:“张禄,你就这么没劲?剑气长城战事吃紧,你真要执意返回城头,陈清都也不会拦着你吧?”
名为张禄的汉子开始闭目养神,说道:“心累。”
小道童笑道:“你这心态,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张禄轻声道:“随便。”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团如一盏案灯火的皎皎月色,仰头望向天幕,自语道:“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尝得出。”
“你师尊教的?”
“杂上看来的。”
“姜云生,你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可忘生死,好不好?”
“不晓得,懒得想。”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我会想你的,有机会就去你家乡找你玩。”
“一个大老爷们对另外一个大老爷们说这话,你恶心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