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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人心中须有日月 (1 / 7)

不知不觉,渡船已经进入山高水深的黄庭国地界。

陈平安来到船头赏景。

开渡船的很贴心,故意降低了渡船浮空的高度,有些时候就直接与险峻高峰擦肩而过,与飞鸟做伴。

黄庭国作为古蜀之地分裂出来的版图,许多大山头的谱牒仙师,付点钱给当地仙家和黄庭国朝廷后,便联络各方势力一起循着各类地方志和市井传闻,大肆挖掘江河,迫使河流改道,让河床干涸裸露出来,以寻找所谓的龙宫秘境,此外,也经常会有野修来此试图捡漏,碰碰运气。目盲老道人师徒三人当年也曾有此想法。只不过福缘一事,虚无缥缈,除非修士财大气粗,有本事打点关系,然后一掷千金,广撒网,不然很难有所收获。

渡船目的地在大骊京畿以北的长春宫,会路过龙泉郡牛角山,陈平安没有打算在那边下船,按照既定路线,先去趟旧属于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探望一下顾璨父亲,然后沿着绣江、红烛镇、棋墩山和铁符江这条熟悉的路线,以坐桩御剑姿态,火速返回落魄山,不然骑乘马匹还是太慢,会误了那艘跨洲去往北俱芦洲的渡船。

一艘渡船不可能单独为一位客人降落在地,故而陈平安已经跟渡船这边打过招呼,将那匹马放在牛角山便是,让他们与牛角山渡口那边的人打声招呼,将这匹马送往落魄山。

渡船管事面有难色,毕竟渡船光是飞掠大骊版图上空,就已经足够让人胆战心惊,生怕哪位客人不小心往船栏外边吐了口痰,然后落在了大骊仙家的山头上,就要被大骊修士祭出法宝,直接打得粉碎,人人尸骨无存。而且牛角山渡口作为这条航线的倒数第二站,是一拨大骊铁骑专职驻守,他们哪有胆子去跟那帮武夫打些货物装卸之外的交道。

陈平安便多解释了一些,说自己与牛角山关系不错,又有自家山头毗邻渡口,一匹马的事情,不会招惹麻烦。

观海境老管事哭丧着脸,既不拒绝也不答应。后来还是陈平安偷偷塞了几枚雪钱,老管事这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是贪图那几枚雪钱,而是这个年轻人的大骊身份,不敢太过得罪。既然坐拥一座落魄山,那就是地头蛇了,这条航线是本家老祖耗费了大量人情和财力,才开辟出来的一条新财路,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涉险帮个忙,就当混个熟脸,万一以后在哪个场合就用得着人情呢?

所幸那个年轻人也是个识趣的,得了便宜后,投桃报李,说以后停船时分,一有得闲,可以去往落魄山做客,他叫陈平安,山上酒茶都有,老管事这才有了些由衷的笑脸。不管真情假意,年轻剑客有这句话就比没有好,做生意很多时候,知道了某个名字,其实不必真是什么朋友。落在了别人耳朵里,自会多想。

之后某天,渡船已经进入大骊国土,陈平安俯瞰大地山水,与老管事打了声招呼,就让剑仙率先出鞘,自己则翻栏跃下,踩着那条金色丝线,急急画弧坠地而去。

老管事一拍栏杆,满脸惊喜。到了牛角山一定要好好打听一下,这个“陈平安”到底是何方神圣,隐藏得如此之深,下山游历,竟然只带着一匹马,寻常仙家府邸里走出的修士,谁没点神仙排场?

陈平安落在那条已经十分熟稔的道路上,也没有用一张破障符强行“破门而入,擅闯府邸”,这次再也无需阳气挑灯符带路,直接来到一处山壁,屈指轻弹如叩门。先前那次硬闯,被那位手臂缠绕青蛇的绣江水神冷言嘲讽,以大骊山上律法训斥一通,撂下一句“下不为例”。虽然看似是对方跋扈,实则是陈平安不占理,别说今天陈平安还不是什么真正的剑仙,就算将来哪天是了,也一样需要在此“敲门”。

涟漪阵阵,山水屏障骤然打开,陈平安步入其中,视野豁然开朗。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缓缓而行,环顾四周。此地气象,远胜往昔,山水形势稳固,灵气充沛,这应该是顾璨父亲作为新一任府主,修补山根三年有了成效,在山水神祇当中,这就是实打实的功劳,会被朝廷礼部记录在吏部考功司保存的那本功德簿上。但是顾璨父亲今天却没有出门迎接,这不合情理。

先前返回落魄山,关于这座“秀水高风”楚氏府邸,陈平安详细询问过魏檗,老府邸和新府主,分别作为北岳大神的下辖地界和属官,魏檗所知甚是详细。但是魏檗也说过,大骊的礼部祠祭清吏司,会专门负责几条朝廷亲手“牵扯”的隐线,就算是他自己,也只拥有知情权,而无干涉权,而这座楚氏旧宅,就在此列,而且就在去年冬末才刚刚划分过去,等于是单独摘出了北岳山头。上次陈平安跟大骊朝廷在披云山签订契约的时候,礼部侍郎又与魏檗提及此事,大略解释一二,不过是些客套话罢了,省得魏檗多心。魏檗自然没有异议。魏檗又不傻,如果真把所有名义上的北岳地界视为禁脔,那么连大骊京城都算他的地盘,难道他魏檗还真能去大骊京城吆五喝六?

关于顾氏阴神,按照官方的说法,顾韬在最近三年当中,始终深居简出,勤勤恳恳修补山水气运,劳苦功高,朝廷即将对其另有嘉奖和任命。据说关于顾韬的任命就职一事,魏檗和朱敛还打了个赌,各自将答案写在一张纸条上,都放在粉裙女童陈如初那里,谁输了谁请喝酒。魏檗当时让陈平安猜猜看双方所写的职务,陈平安哪里猜得出这些,何况当时还有二楼的教拳喂拳等着自己,头大得很。陈平安这会儿倒是有些后悔,那时候就应该猜猜看,不然现在就能多些心理准备。当时魏檗也提了一嘴,说顾璨娘亲在搬回小镇泥瓶巷祖宅后,第一时间就去找了顾韬,不过虽然她进了山水辖境,可阴阳相隔的夫妻二人,似乎没能见到面。

今天依旧是那位身披金甲的绣江水神,在府邸大门口等待陈平安。

不过相较于上次双方的剑拔弩张,这尊品秩略逊色于铁符江杨的老资历正统水神,这次的脸色和缓许多。

陈平安抱拳致礼道:“见过水神老爷。”

绣江水神点头致意道:“是找府主顾韬叙旧,还是来找楚夫人报仇?”

陈平安笑道:“找顾叔叔。”

简湖一事,既然已经落幕,就无需太过刻意了。谁都不是傻子。这尊忠心耿耿的绣江水神,当年分明就是得了国师崔瀺的暗中授意。所幸当年自己跟顾叔叔演了那场戏,瞒天过海,自己毫不犹豫更改路线,提前去往简湖,使得那个死局不至于多出更大的死结,不然再晚去个把月,阮秀跟那拨粘杆郎一旦与青峡岛顾璨起了冲突,双方是水火之争,冥冥之中自有大道牵引,任何一方有所死伤,对于陈平安来说,都是一场无法想象的灾难。

所以这位当年监督不力的水神,说不定已经在崔瀺那里吃过了挂落。

水神轻轻摸了摸盘踞在胳膊上的青蛇头颅,微笑道:“陈平安,虽然我至今还是有些恼火,当年被你们两个联手蒙骗戏耍得团团转,让你偷溜去了简湖,害我白白耗费光阴,盯着你那个老仆看了许久,不过那是你们的本事。你放心,只要是公事,我就不会因为私怨而有任何泄愤之举。”

陈平安点头道:“水神老爷既然能够出现在这里,就一定会有这份气魄,我信。以后我们算是山水邻居了,该如何相处,就如何相处。”

这位身材魁梧的绣江水神目露赞赏,自己那番措辞,可不算什么中听的好话,言下之意十分明显,既然他这位毗邻龙泉郡的一江水神,不会因公废私,那么有朝一日,双方又起了私怨嫌隙,自然是以私事方式了结。而这个年轻人的应对,也很得体,既无撂下狠话,也无故意示弱。

水神指了指身后方向,笑道:“修补山根一事,任重道远,这一次非是我故意刁难你和顾韬,不许你们叙旧,实在是他暂时无法脱身,不过你要是愿意,可以入府一坐,由我来代替顾韬请你喝杯酒。至于……楚夫人的事情,我有些私人言语,想要与你说一说。很多前尘往事,不会被记录在礼部档案上,喝醉之后,说些无伤大雅的酒话,也不算违例僭越。怎么样,陈平安,肯不肯给这个面子?”

陈平安点头笑道:“跟一位水神比拼酒量,实在是不太明智,不过我可以硬着头皮,自讨苦吃一回。”

一起走入府邸,并肩而行,陈平安问道:“披云山的神灵夜游宴已经散了?”

绣江水神“嗯”了一声,道:“你可能想不到,有三位大骊旧五岳正神都赶去披云山赴酒宴了,加上诸多藩属国的神祇也来赴宴,我们大骊自立国以来,还不曾出现过这么盛大的夜游宴。魏大神这个东道主,更是风姿卓绝,这不是我在此吹嘘顶头上司,委实是魏大神太让人出乎意料,神人之姿,冠绝群山。不知道有多少女神祇,对我们这位北岳大神一见倾心,夜游宴结束后,依旧恋恋不舍,盘桓不去。”

提及魏檗这位并不陌生的“棋墩山土地爷”,这位绣江水神似乎很是心悦诚服。

陈平安一想到在落魄山自家山头,自己被人当做色坯浪荡子的境遇,再看看人家魏檗,不禁有点郁闷。

在灯火辉煌的大堂入座后,有几位鬼物婢女上前侍奉,让水神挥手斥退。

水神拿出两壶蕴含绣江水运精华的酒酿,抛给陈平安一壶,各自啜饮。

水神显然与府邸旧主人楚夫人是旧识,所以如此待客。

水神言语并无含糊,开门见山,说自己并不奢望陈平安与楚夫人化敌为友,只是希望陈平安不要与她不死不休。然后详细说了关于这位嫁衣女鬼和大骊生的故事,说了她曾经是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痴情于那位读人。关于她自认被负心人辜负后的暴虐行径,一桩桩一件件,水神也没有隐瞒,后园内那些被她当做“卉草木”种植在土中的可怜尸骸,至今不曾搬离,怨气萦绕,阴魂不散,十之七八,始终不得解脱。

提及那个可怜生在观湖院的惨剧,水神亦是心有戚戚然,神色肃穆沉重,喝了一口酒,道:“大骊兴盛之前,稍有志向的读人,哪个没在外面挨过冷眼,受过委屈?才华越高,被打压得就越厉害,这位生就是例子。当年坑害他的院士子,其中一人,就是大隋豪阀子弟,如今仍然位居庙堂中枢!”

水神望向大堂门外,感慨道:“一笔糊涂账,怎么讲理?”

陈平安喝过了一口酒,缓缓道:“如果真要讲,也不是不能讲,顺序而已。只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就是那个讲理之人,扛得起那份讲理的代价。”

水神笑道:“你来试试看?楚姑娘是局中人,拎不清的,而你陈平安是半个局中人,半个旁观者,最适合当这个讲理之人。你要是愿意,就当我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了。”

陈平安摇摇头,道:“我没那份心气了,也没理由这么做。”

水神本就没有抱希望,故而也就谈不上失望,只是有些遗憾,举起酒壶,道:“那就只饮酒。”

陈平安跟着举起酒壶,酒是好酒,应该挺贵的,就想着尽量少喝点,就当是换着法子挣钱了。

除了那位嫁衣女鬼,其实双方没什么好聊的,所以陈平安很快就起身告辞,绣江水神亲自送到山水屏障的“门口”。

陈平安抱拳告别,然后背后长剑铿锵出鞘,一人一剑,御风升空,逍遥远去云海中。

虽然陈平安来的时候,绣江水神已经通过水幕神通领略过这份剑仙风采,可如今近距离亲眼看见,难免还是有些震惊。

陈平安落在红烛镇外,徒步走入其中,路过那座驿馆,驻足凝望片刻,这才继续前行。他先远远看了敷水湾,然后去了趟与观山街十字相错的观水街,找到了那家铺,竟然还真给他见着了那位掌柜。铺掌柜李锦一袭墨色长衫,坐在小竹椅上闭目养神,手持一把玲珑小巧的精致茶壶,悠悠喝茶,哼着小曲儿,以折叠起来的扇子拍打膝盖,至于铺生意,那是全然不管的。

还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相貌英俊的李锦,连眼睛都不愿意睁开,懒洋洋道:“店内籍,价格都写得清清楚楚,你情我愿,全凭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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