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县西边山脉绵延,其中有一座山头叫落魄山。一个名叫傅玉的秘郎,作为县令吴鸢的头号心腹,之前在县城与外人起了纷争。吴鸢不愿在这个关头节外生枝,更不希望有人拿此做章,便让傅玉负责盯着落魄山山神庙的建造,事实上算是避风头来了。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深夜,这名大骊豪族出身却沦为浊流胥吏的京城年轻人,独自一人找到了一个在落魄山搭建竹楼的奇怪家伙。
那家伙看到傅玉后,笑问道:“不应该是那位崔国师的学生吴县尊亲自来找我吗?”
傅玉脸色淡然,开门见山地解释道:“吴鸢是娘娘安插在他先生身边的棋子,而我是国师大人安插在吴鸢身边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风范,漠然的眼神,再加上冷冰冰的措辞,与傅玉在衙署一贯给人的温尔雅的印象有着天壤之别。
傅玉一语道破天机后,伸出一只手掌,摊开在对方眼前。
魏檗从傅玉手掌中拿起一枚黑色棋子,伸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把竹椅上,满脸笑意:“明白了。那么咱们就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坐地还钱,在这明月清风之下,行蝇营狗苟之事?”
傅玉看着这位昔年的神水国北岳正神,点了点头,对于魏檗的冷嘲热讽,没有恼羞成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转头看了眼夜色里远未完工的竹楼。竹楼不大,耗时已久,却只搭建了一半还不到,因为魏檗并未钱雇用小镇青壮男子,也不愿意跟龙泉县衙署打招呼,借调一拨卢氏刑徒,始终亲力亲为。
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内的几座山头不设山禁,樵夫村民依然可以进入落魄山砍柴。其余山头都有各路神仙在让人打造府邸,热火朝天,每天山头上都会尘土飞扬。
传言落魄山有深不见底的山崖石穴,周边可以看到一条巨大的碾压痕迹。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庙的衙署胥吏和青壮百姓,很多人都说看到过一条身躯粗如井口的黑蛇经常会去溪涧那边饮水,见着了他们,那庞然大物既不畏惧退缩,也从不主动伤人,自顾自汲水完毕、游弋离去。
魏檗给自己打造了一柄精致素雅的竹骨纸扇,坐在竹椅上,跷着二郎腿,轻轻扇动阵阵清风。
今年整个夏季几乎没有几天酷暑日子,如今就要入秋,让人措手不及。仿佛是李宝瓶在地上跳着炭笔画出来的方格,一下子就从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犹豫了一下,先说一句题外话作为开场白:“虽然阵营不同,可吴大人是个好人,以后更会是一个好官。”
魏檗满脸不以为然,笑了:“那也得活着才行。”
傅玉脸色有些难看。
魏檗对此故意视而不见,竹骨纸扇缓缓摇动,山风徐徐而来,他鬓角发丝被吹拂得飘飘荡荡,真是比神仙还神仙。魏檗懒洋洋道:“我手里头能拿出来做交易的东西就那么点,不如你先说说看我能得到什么。”
傅玉深吸一口气:“成为大骊北岳正神!”
魏檗神色从容,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们的北岳正神在那场大战之后依然安然无恙啊。大骊皇帝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拿掉这么一个重要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议将此处的披云山升为新的大骊北岳,后来被搁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进展,陛下决定大刀阔斧地推进此事。”
魏檗问道:“当真?”
傅玉点头:“当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仓促了些?别说大隋高氏,你们大骊连黄庭国都还没拿下,就开始把北岳放在一国版图的最南端了?”
傅玉沉默了。他嘴巴很严实,绝不轻易评价皇帝陛下的决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许久,感慨道:“大骊画了这么大一个饼给我啊。”
他站起身,用折扇拍打手心,转头瞥了眼竹楼。
“哈哈,你们大骊皇帝眼光真不错,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还能够活蹦乱跳的存在。所以当这个北岳正神,绰绰有余。”
最后,他凝视着傅玉,眯眼道:“好了,你可以说说看,到底要我做什么?”
这一刻的魏檗,不再是那个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露面的白发苍苍土地爷,也不是那个手捧娇黄木匣的俊美青年,更不是那个在山路上与某个少女擦肩而过的可怜人。
傅玉有些紧张,因为眼前这位,极有可能是未来整个东宝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没有之一。
红烛镇往西两百多里的绣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称馒头山,山上土地庙的香火只能算凑合。
一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走出”那座掉漆严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伸手从香炉里拎起一个朱衣童子,才巴掌高度,是这座土地庙硕果仅存的香火童子。汉子将他放在自己肩头,开始向外走去。江水滚滚,汉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衣童子趴在肩头,破口大骂:“你大爷的,干吗打搅大爷睡觉?之前那趟围剿无功而返,你整个人就有点怪怪的,是不是见过了诱人的红烛镇船家女,又没钱睡她们,把你给躁的?”
汉子难得没有拾掇这个嘴欠的香火小人,语气沉闷道:“我们去红烛镇找到那条鲤鱼精,送给他一颗来自骊珠洞天的蛇胆石,他很快就会成为冲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庙的香火,怎么也比我这屁大的土地庙要旺盛……”
朱衣童子先是错愕,然后大怒,跳起身来,一巴掌一巴掌狠狠打在汉子脸颊上。只是对方好歹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土地爷,这种程度的拍打对他来说无异于挠痒。这个香火小人一边蹦跳一边破口大骂道:“你大爷的,不许侮辱大爷我!”
朱衣童子最后颓然坐在汉子肩头,伤心哽咽。
汉子咧嘴笑道:“不愿意去享福就算了,喜欢留在家里受罪,就继续在这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懒得管你。”
朱衣童子闻言后立即擦拭眼泪,破涕为笑:“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嘛。对了,你可别误会,我对你和那座破庙没有半点留恋,大爷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炉!”
汉子不置一词。
朱衣童子沉默片刻,轻声问道:“你是咱们州任职土地爷最久的,好些跟你辈分相当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爷了。你明明跟他们关系不差,好多人想要来拜访,你为何死活不愿意见他们?”
汉子显然不愿提起这一茬,沉默不语。
跟他相依为命的朱衣童子却不愿就此放过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们的邻居,那个绣江骚婆娘,每次偷偷看你,一双眼眸春水汪汪的,连大爷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为何偏偏如此铁石心肠?她手底下那些虾兵蟹将若是晓得你也是有这么些关系的,哪里敢成天欺负咱们。只要是通了灵性的水族,有事没事就往咱们这边吐口水,气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去城镇逛荡,族类从来都不爱带我玩,嫌弃我出身差,是穷光蛋泥腿子。都怪你!”
汉子心情不错,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废话多。”
朱衣童子翻了个白眼,气哼哼道:“这些年我也听了许多小道消息,有说是你当初惹恼了大骊京城礼部的大人物,人家拖家带口来烧香祭祀的时候,你不好好供奉起来也就罢了,还对他们很不客气。还有说是你祸害了某个仙家府邸的黄闺女,使得情关难过,耽误了大道,门派掌门就给大骊朝廷施压,要你守着破庙当一辈子的土地爷。再有……”
汉子笑道:“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糊涂账,我都已经忘了,你瞎猜什么,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朱衣童子一个蹦跶就是一耳光甩在汉子脸上:“你说谁太监呢?”
汉子对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为意,突然从怀里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嫩绿石子放在肩上:“这就是传说中的蛇胆石,让你见识见识。水族,尤其是蛟龙之属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够撑着不死,修为境界就能够突飞猛进,而且没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灵丹妙药。”
朱衣童子赶紧双手扶好那块“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地问道:“谁给你的?为啥他不直接送给化名李锦的那条锦鲤?”
汉子摇头道:“当时懒得问,现在懒得猜。”
朱衣童子双手捧脸,欲哭无泪:“苍天老爷啊,我怎么摊上这么个不知上进的主人啊!天可怜见,作为补偿,赏给我一个活泼可爱、国色天香、知达理、出身高门的小姑娘做媳妇吧!”
汉子取走蛇胆石,打趣道:“就凭你?下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