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的薄大公子看着墙上一幅画发呆。那只是一副普通的山水画,无名无出,连个落款都没有。卫清茗的屋子里不会有姓薄的任何东西,在她死后,和她有关的东西也都被薄云天一把火烧了。这件屋子此刻没留下任何人的痕迹,像是个对往来人不施感情的客栈。
这样的感觉反而让薄阙觉得安逸。好像只要关上门,他就可以像薄晓一样游山历水,忘掉这个门派里发生的一切。
然而他只安闲了一小会儿,便听到床榻方向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薄云天醒了。
薄阙沉了沉气息,离开那幅画,走到床边。
薄云天的咳嗽还没有停止,他挨了折骨鞭,一咳就疼得浑身哆嗦,可越是哆嗦就越呼吸困难,咳嗽也便更剧烈了些。他这样折腾了许久,浑身冷汗直流,咳得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而他作为半个药师的儿子丝毫没有帮他的意思,极有耐心的等着他自己平息下来。
然后,他才轻轻开口叫他:“父亲。”
薄阙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薄云天心知肚明,“你都知道了?”
“是,鹿未识都告诉我了。”
薄云天没有否认,只是勉强睁着眼睛看他。这老头的呼吸声里像藏了一把难听的二胡,每喘一口气都拉着刺耳的锯木声,但这并不妨碍父子间一如往常的生疏。
薄阙的目光从他的老脸上移开,“父亲,何苦至此?”
“事已至此,未来的别云涧圣主……打算如何处置老夫?”
薄阙调整了一下心绪,“父亲可否告知,您究竟害过多少人?”
“你打算桩桩件件与我算账吗?”
“我只是想,如果他们还有家人亲故,我也好做些补偿,弥补您犯下的罪过……”
“虚伪!”薄云天突然打断他,因为急切,他又疯狂的咳起来。
薄阙摇摇头,眼睛里全是失望,“父亲真的觉得这些是虚伪吗?您这些年修缮屋舍,照拂徒众,都不是出自本心吗?都只是做样子给人看的?”
薄云天把眼睛微微合上一点,只留一条小心翼翼的窄缝,似乎生怕薄阙看穿了他,然后,他用拉着锯的嗓子慢慢问道:“是本心,还是做戏,有人在乎吗?”
“当然有。”
薄云天凋败的老脸露出讽刺的笑,“错了,没人在乎……在旁人看来,笙闲做戏也是出自本心,我出自本心也是做戏,他什么都对,我什么都不对……”他说两句就累了,费力的吸了两口气,才继续道:“我想了好久才想明白,是因为我平庸,孩子,平庸就是罪……”
他似乎知道说什么才能伤害到薄阙,又补了一句:“我想……你也该有所体会吧?”
薄阙没说话,默默捏紧了拳头。
薄云天有些得意,似乎气息也不似方才那么艰难了,“为父只是不想平庸,有错吗?”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薄云天黏浊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薄阙慢慢松开手,又平平静静的问道:“现在,父亲可以告诉我,你究竟害过多少人了吗?”
薄云天的呼吸声骤然顿住了,紧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勉强抬起一根颤抖的手指,看那眼神,他恨不得用手指戳死薄阙,“你真是……冥顽不化!你个……废物!废物!”
二十多年的父子情仿佛虚设,血脉在他们之间淡得换不回一句真心话。薄阙努力压抑着心底的苦闷,脸色因酸楚而微微泛白。他不再对薄云天抱任何希望,低声冷语:“你挨了折骨鞭,我医不好你,你讨厌废物,但你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
薄云天的脸色变了,“不可能,怎么会医不好?鹿未识不是好了吗?”
“我说了,我医不好。”薄阙默默闭了闭眼,“一日三餐会有人拿给你,但我应该不会再来了。”
他说完,不顾薄云天上气不接下气的咒骂,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突然又站住,“对了,你可能还没注意,这里是慎语堂。”
薄云天一直在咳嗽,薄阙不知道他听没听到,但这不重要了,他将要在那间屋子里度过余生,早晚会发现的。
他开门走出去,薄晓在门口等他。
“问出什么来了?”
薄阙摇摇头。
“一猜就是,他什么都不会说的。”薄晓耸耸肩,对这个父亲,她的不在乎远比薄阙更彻底。
薄阙听着身后屋子里夹杂着咒骂的咳嗽声,低声问:“晓儿你说,平庸之人,想要恒持正义之道,长存欢喜之心,这真的很难吗?”
“不知道,这种东西,谁能说得准呢?”她语气依然轻松,“你试试不就行了?一件事接一件事的做下去,等你老了回头一看,就知道难不难了。”
薄阙沉郁的心似乎有所开解,对着日升的天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你说得对,我现在就要去做一件大事。”
“何事?”
“跟谢家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