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性少年天性,即便是由县尉也不过是年近三旬的青年,随着酒酣耳熟,有些话才能说的直接。
而这时便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紫舒軏、杨永节、苍龙固三人也不请自来,推门便进来了。
见了三位上官,众人皆起身相迎。
这会儿,三人皆换去了公服,皆是素色凉衫,直领对襟显得人物飘逸俊朗,莫说紫舒軏这副道骨仙风模样,苍龙固也褪去古拙朴讷的官样子,裹着生色销金芙蓉花样幞头,而杨永节则头裹万字顶头巾,脑后带着一双扑兽匾金环,显着几分英武气。
三人一副逍遥作派,急忙拦住诸人的行礼。
“我等不请自来,且当我们是恶客来讨杯酒水,诸位乃是东道,不必客气,否则我等吃起酒来也不自在!”
紫舒軏边说着,边往里走。营丘檩因为祛毒日浅,因此酒水只是点到为止,见此便主动出去寻找下人,撤去残羹冷炙,再换上新的席面,连同餐酒用具也一并换了。大肇商贾兴旺,即便是这等寻常县城,伺候餐食的也是比比皆是,尤其是官衙学道这几个都是脚店酒肆的大主顾,仆役拿了银钱出去。就在众人虚谈高论时,便有脚店小厮鱼贯而入,先是收拾了台面,然后才将茶饭摆上,皆是仿着东京口味调制的,间有当地特色之物。由此可见营丘栿、营丘檩这类仕宦子弟迎来送往的功夫,实实在在让人潜移默化的感受他们的好处。
于是席面六道羹,分别是百味羹、新法鹌子羹、三脆羹、虾蕈羹、金丝肚羹、石肚羹;下酒十五盏有旋索粉、玉棋子、白渫齑、假元鱼、决明兜子、决明汤齑、肉醋托胎衬肠沙鱼、两熟紫苏鱼、假蛤蜊、白肉夹面子茸割肉、鹅鸭排蒸荔枝腰子、入炉细项莲花鸭、签酒炙肚胘、虚汁垂丝羊头、还元腰子等;签鹅鸭、签鸡、签盘兔外,还有九样乾果子,有旋炒银杏、栗子、枣圈、桃圈、核桃、海红嘉庆子、林檎旋乌李、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雨梨、橄榄、绵枨金橘;诸般蜜煎香药三样,柿膏儿、小元儿、小鱀茶;还备下点心,软羊诸色包子,猪羊荷包,烧肉乾脯之类。
餐具也换做了亮银锡作的精美器具,即是透着华贵,也不担心官人们酒醉,若是用了瓷器琉璃,万一跌碎了再伤到诸官人,那这脚店可就是吃不了兜着走了。只是县城里的宴席服务也就只能做到如此了,若是东京城里由四司六局来操办,那才真是体贴入微的极致。
饶是几人已经酒余饭饱,见得如此精细席面,也还是食指大动。却即便如六郎这样的直率性子,也并无因营丘栿前后两副席面档次不同而不满。这副席面乃是三位上官的脸面,这间屋子里都是明白官面规矩和常礼的,若是上下席面一般,你让上官脸面放在哪里?这不是花钱还得罪人吗?
寻常人为何当官?当官为何要当大官?只是这日常体面都是下位者能倾羡一辈子的。
虽然紫舒軏和苍龙固与元知县一般也是服绿,但含金量不同。首先二位乃是京官,铨叙上便优先不少,其次是天子近臣,凡是外放皆是熬资历,任期届满皆是能大用的,大半都是得了馆阁贴职,作词臣等清贵官。寻常官员一二十年的苦熬,这些人五六年便能走完,比如承公便是如此,即便是有贬谪动荡,如今为地方藩臣年庚也不过四十余岁。
至于列席其他人,只有由县尉是正经官身,才是正八品的选人,其余人皆是征辟入幕,明日便可特命穿青袍黑靴,堪堪踏入官场而已。
所以这几位到此乃是大伙儿的荣幸,是紫舒軏等人为承公抚恤人才,所谓恩威并济,赏罚分明,但是私谊下情更为重要,就好似方才栾大判即便已是待参的结局,其亲信人也能硬挺着身子,全上下恩义。
此时紫舒軏更着意于酒水,所谓人生不过一场醉,有些人喝起酒来才能越来越清醒。
“琼酥酒?”
紫舒軏扶着一斗装的酒坛子,徽记明明白白的写着酒水来历,还有官府的签记图章。
“没想到在此地还能喝到杨亲卫家的美酒佳酿啊!”
杨永节也走近细看。
“果然是自家的酒水,未想这太丘县也能喝到此物。只是怎么没有应天府的签记?还以为能品尝本地风味,到不曾想得遇家中味道。”
这便是营丘栿的手段了,仓促之间也能想尽办法撩拨达官显贵的心意,三舍人身份清贵,还不如先从勋贵武夫下手,也算牵桥搭线了。
紫舒軏示意让仆从全都退下,自己拿起温好的执壶为诸人斟酒。若说温酒确实银质最佳,不仅上温更快,去温也快。这执壶六寸上下,十二人的酒盏刚刚用尽,待其温散再下酒进去,然后置于温碗中重新使之温度上来,如此酒醇厚而无滞涩之感,甘香别无杂糅之惑,尤其能将琼酥此类以果香着称的酎酒。
紫舒軏的酒量远不如他的容貌那样雄阔,反倒是苍龙固随着美酒入腹,一直沉默寡言之人,也开始讲起了典故。
酎酒,所谓酎,三重醇也,即在酿成的酒醪中分多次加入上好的成酒,在酿酒过程中多次补料后进一步发酵才能酿造如此醇厚之酒。上古以来皆是天子专享之物,曾有颂云,‘瑶浆蜜勺,实羽觞些。 挫糟冻饮,酎清凉些。 华酌既陈,有琼浆些。’将酎酒比拟为天上的神仙享用的琼浆蜜瑶。
按照古法正月旦作酒,冬月成,名曰酎。酎酒的酿造时间从春经夏,由夏至秋,时间长达一年之久。醇酎颜色如琥珀一样浓厚,新酿者为淡青色,陈酒为金黄色,年份越陈,金色越多,只有到一定年限才会有琥珀一样颜色的酒。酒味开坛闻香,入口清香,回味留香之功。
之所以能在民间饮到如此醇酿,便不得不说说大肇的酒业禁榷专卖制度。
榷曲制度也就是对酒曲的专卖政策。这并非是大肇的独创,应该说较西陆宇朝及其诸侯、大晟、大綦更遑论东丹等四方诸夷都算作善政,当然是相对而言。
大綦乃是官中禁法卖曲,只许官方酿酒以及官卖酒水,直到凰后称帝以来,才将酿酒弛禁,但也是作为帝王赏赐的特权授予亲信大臣以及世家大族,且大綦疆域广大,良田丰阜,故而虽酒价约为粮价的一倍半,但产量巨大,其利尽归凰氏中枢及凰后党羽,而国不得其利,民反受其害。
大晟则是王室与世家独占酒利,概因东朝虽地域宽博,然酿酒所需果麦粱谷者皆出自高州及中南洲,这些地方的良田皆为王室与士族占据,只有王室与士族有余粮以酿酒。至于售卖,莫说酒水,应该说百业皆掌握于王室与士族之手,所谓税利乃是王室与士族左右相搏罢了,而黎庶温饱之余,也只婚丧嫁娶及年祭节庆或可消费一二罢了。
其余邦国诸族更不足论。
大肇榷酒专利可谓独树一帜。榷酒又称榷酤,榷酤允许酿酤,由国家控制酒的生产和流通领域,禁止一切非官府允许之外的酿酤行为,即国家专卖政策。榷酒分为榷曲、官卖和民酿而课税,在全国按四京、府上下三级实行。除四京外,其他城市实行官府统一酿酒,统一发卖的榷酒政策。
大肇的酒家不计其数,根据榷酒政策分为四等。
头等的是“正店”,即获得酿酒许可证的豪华大酒店,国初只四都,才有这种特许酿酒的正店。正店不但自营酒楼,还向脚店、酒户批发成品酒。如今也特许四座大府即四甸开设正店,即应天府、承明府、新安府、真定府。四京及四甸均设曲院,通过垄断造曲,来控制民营酒业,并从中取利,规模以东京启封府为最大。在京财雄势大的上户酒楼,即正店凡九九八十一户(酒之谐音,喻九九消寒,阳长阴消之意),年共用造酒米三十万石,均用官麯来造。国家垄断酒曲,正店向政府购买酒曲酿酒,然后自由售卖,因为曲价中已包含了税金,政府不再另外向正店收酒税;诸京辅酒户一般通过以下三种办法从都曲院获得所用酒曲:一是酒户向曲院申请曲数,由“卖曲官、监管两称平卖,不得亏损官司”;二是酒户可以赊请酒曲,但必须以家业为抵当,而且还要户连坐,给以期限,当月可以赊购来年卖曲,旧钱偿还清了“方称新曲”。三是所欠曲钱,即使卖家产也必须偿还。也就是政府控制酿酒的源头酒曲。
次等是没有酿酒权的城市酒店,包括军监县城等,一般叫作“脚店”。脚店销售的酒,不能自酿,而是要向政府的专酒务或有酿酒权的正店批发。这些中小型的“分茶”或“脚店”,经营规模虽小,却胜在各树一帜。
以上即律法明定的榷酒禁地,在禁地内禁一切民户私酿和沽卖酒曲,若有违犯者皆“等第科罪”。
末等是获得特许酿酒权的乡村酒肆。乡村酒户是向官府交纳一定的税课而获得酿卖权的店户。他们的分布比较广泛,覆盖官酒销售之外的广大地区。这些酒肆利润较薄,政府一般不将其纳入“榷酒”范围,允许其自造酒曲,自酿酒卖,但只要酒利稍厚,政府就会设法改为官酤。太宗曾诏‘应四京及诸道府,民开酒肆输课者,自来东京去城五十里,其余三京及诸府去城二十里,即不说去县镇远近,今后必去县城十里外。’也就是远离城市官酒专卖区域。乡村酒户尽管取得酿卖权,但是官府对他们有严格的规定‘诸酒户知情放酒入禁地贩卖者’,罪止杖一百。
再有的乃是酒附属酒店。全国各军监府县城中设立专酒务,专管酿酒、卖酒,还负责兼收各辖区的酒税。专酒务设有酒,其附属官办酒店也可发卖酒水。太宗年间全国实施榷酒制度不久,官营酒厂的腐败现象就很严重了。于是宣宗时开始实施“买扑制度”,把专酒务、坊场通过竞标形式转为官监民营,如今遗泽为县乡可实行买扑。
城市酒户必须向官方买曲,然后自酿自销。如东京正店八十一户便是如此,而脚店则只能向正店购买酒水,进行分销。宣宗时合计东京有脚店两千四百家,依正店购买酒麯数定买酒脚店额度,此例延续至今。如丰乐楼每年从曲院购买的酒曲多至五万斤,合日缴酒税三千钱,而嗜饮丰乐楼所产眉寿酒的子庚相公,乃奏请降低对丰乐楼的征税额度,以保住樊楼这一“酒源”和“税源”。官家允准并下诏,凡扑买丰乐楼酒税者,朝廷就指两千家脚店到丰乐楼买酒。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于公,酒税已经是朝廷不可或缺的财源,宣宗庆康年间便已达四百万贯;于私,虽然大肇法令不许仕宦之家与豪商巨贾扑买地方酒务,但是京辅正店不乏权贵所属,即便是大内也有内廷直属的内酒坊、法酒发卖法酒,酒水之利已经是显贵们重要财源。
因此,大肇政府为此采用了急进的鼓励酒业消费政策。其一,鼓励正店形成专有品类及品牌,并以法律保护其专营之利,于是东京正店八十一家,三京正店合计二十七家,四甸正店合计十二家,共计百二十家皆有自家专造名酒;其二,弛夜禁,去坊樯,凡正店规模不以逾制论罪,店家为了争利或起彩楼,或以歌伎来吸引招徕顾客,更甚者丰乐楼乃建筑高楼凌驾于宫城之上,夜筵者竟可得窥大内。其三,政府对酗酒的弊端放到一边,相比他国,不禁群饮,且常赐酺,比如进奏院案,亦不以在皇城有司聚众私饮为罪。
酒课乃是内政,酒业更关乎大肇对外国策。
截止天圣五年估算大肇上下合计消费酒水八千万斗,酿造消耗米麦八百万石,即百六十万人一年口粮。所需粮食、水果、蜜糖皆非大肇所能自足,于是大肇无论海航还是陆路皆向四方邦国采买。又因为大肇酒水贵重奢美,也驰名诸国,也成为大肇重要输出货品,而大綦、大晟及西陆酒水远较正店酒水低廉,也大肆走私而入。于是大肇与诸国堪称互通有无,和睦共赢的局面,即便是东丹等国多年来也只是骚扰边疆,更多的也是冀望大肇松弛榷禁罢了。
至于大肇其他商品如茶、瓷、丝绸皆驰名在外,同时大綦的金银器,大晟的粮食美玉,西陆的皮货海货及木料也汇集于此。这才是大肇于乱世行崇抑武,重商兴工,不禁兼并的底气。
诸人听着苍龙固这一番话,莫说诸人已经微醺,即便都是清醒着,也一时搞不清其意何所指。
但是慢慢听下去,就有些回过味道来了。
也是觉得当初新政这些骨干确实是胆大心细之辈,如今天子尚未亲政,他们已经按捺不住,要在丹南有所作为了。
话头又转到了琼酥酒。
苍龙固所说杨永节家的琼酥酒就是杨太妃家在京城所开设的正店。即便是杨永节不关心家中的买卖,也知道这琼酥酒能贩卖到丹南绝非易事。看这酒坛上的签押,乃是其家鹦鹉楼出售给丹南禹昌城的,这禹昌城与应天府还隔着丹西城,这太丘县的脚店不用望京城三家正店之酒水,而是迁转用了禹昌城购买的琼酥酒本就耐人寻味,如果太丘县都用上了这等酒水,恐怕丹南地界大都采买的是东京城的酒水,这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