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丘栿发了话,无人置喙,于是这便是芦颂此时酒足饭饱的站在云巅之上的前因,这是此时不只是他,许多人都并不知道这缥云阁将成为风暴的中心。
说起这缥云阁,原本是太宗时候的行宫,方便太宗在这里休养调理,大约是太宗战场受伤南返这事儿为后人讳莫如深,此地也被视为大不吉利所在,因此朝廷也无异维持这行宫地位。到了如今,已经是交给当地官府打理,按着朝廷惯
例是安置退官熬余年资任的宫观使的,只是这类闲职官并不到任,只是挂职领取俸禄,而日常打理之事则交给附近道观处置,然而这里管理者又是应天府吏目充任,平时也是几个闲军汉和几个教坊司老伎在这里对付。
这里日常维持费用除了京城和府城的公用钱,便是将这偌大宫院租用给各路知道底细的显宦士绅使用,毕竟是王室福邸,总不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否则即便不杖死也能罪迁南海绝地。
其实缥云阁并非是这缥云峰最高处,再往上辗转乃是如犬牙般的绝顶,这里方寸之地乃是昔日高道吐纳场所,后来也是修了亭榭的,大约宣宗朝便荒废了。往来仕宦名士来往缥云阁多了,当地自有富户存心攀附,也来附庸风雅,不仅常常担负了会一应开支,还有人挑头作保,几家凑了财货在此修筑闲松亭。
说是亭子,乃是由亭、廊、榭、舍一气呵成的建筑。八角歇山顶的亭子矗立于绝壁缘边,内外两圈栏杆,内里的乃是坐具,外侧的则是护栏,护栏之外,隔着两三青岩,即是万仞悬崖,一组尖山木架游廊将亭子与花榭接着,这花榭夹在古拙松柏间,卷棚顶覆着厚厚的松针,格扇门环绕做成四壁,外面几口水瓮横列,乃是仆从们从山腰取了山泉在此储水,又有坡地叠落的游廊向下曲折了几十步,末了的一间房舍乃是山顶留宿的居处,只是大多做了急色之人作乐的去处。
毕竟下面是皇家别院,明面上还要保留几分体面,若是小吏杂役也就罢了,若是官人生在行院内做了苟且之事,为人告发,轻则也是褫夺功名、贬黜缘边的下场。
芦颂此时即面朝亭外,俯瞰一片苍茫,远远望去归德城也是依稀可见,而亭内除了他,只有几个衙内、还有个士和几个歌伎伶人,箫笛琴筝、鼓罄板铃,佐着新词妙音一团生气。方才的酒令让气氛逐渐炽热,酒水迎来送往,不少人已经是双眼迷离,手脚的张扬开来。亭外不远处的草甸上,一众仆役看着主人们行乐也是放肆起来,衬着曲子,各类山氓野调、秽词荒歌也是烘托着氛围。
大概是因为智金宝的缘故,个商贾也得以侧身其内,而且也换去了皂衣布履的桎梏,在这远山峻岭上也肆无忌惮的换了丝绢直裰,个个装扮的好若士大夫般,而几个衙内包括芦颂等几个士也都换了衣衫,也是直裰道袍,头裹幅巾,与大晟放浪形骸的世家子弟不同之处只在于还都簪了花、抹了粉,饶是芦颂也免不了如此。这便是大肇的风雅,无论男女老少、道俗贵贱皆是以花枝招展、粉白黛绿为美,达者偎香倚玉,豪富者傍柳随花,便是市井少年也作一身锦绣招蜂引蝶。
不同于列国,唯大肇商禁最为松弛,四京四辅商人穿着绫罗绸缎招摇过市并不为奇,官府也是视若无睹,但是归德城却是其中例外。原因也很简单,这里不仅是学风鼎盛,士人本身是从心眼里瞧不起商人,自然见不得商人如此张扬,尤其是丹阳内千年的名门望族更是齐聚,即便因列国纷争而分宗别立的,天下间以丹阳为郡望的士族也何止十家,更遑论祖坟宗庙于此的,更是不计其数,在这些巨室豪门面前,所谓大商巨贾不过是虫蚁一般,若是被逮住错处,本国仕宦还则罢了,若是他国贵族真要是取了这些商人性命,最多不过是罚金赔偿驱逐了事,毕竟商人犯禁在先,哪怕是告到朝廷,朝廷也不会为了商人而迁怒他国。
大肇朝廷是与士大夫共天下,庇护的是一方士庶黎民,莫看商贾平素盛气凌人,大部分地方官在商民纠纷中,则是一开始就将屁股坐在了平民那里,依着大肇的司法,地方官吏拿了商人的贿赂,也是办不成事的。
因此,席上几个商贾十分艳羡智金宝,只因为有个出色兄弟入了左判法眼,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智金宝虽然是泥腿子出身,如今也成了一众商贾推崇的头面人物。若是左判在这应天府一朝得势,只怕智家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何不让人眼热。
比如今日,虽然是几个衙内借着登寅宴的名头,有着自己的打算,但仅凭这份面子,智金宝若是要在寿安县横着走,只怕还真无几人敢奈何于他。
智金宝也是有些志得意满,本以为有营丘大衙内的名头兴办此幸事,便是让他花费万千贯购买这罕见丈二虎皮也是值得的,因此智金宝连夜便从房取了各百个足两金银馃子来用。岂料营丘大郎君非要名实相符,要掏这份钱。然而最后,出人意料的竟是那名不见经传的敬家衙内会了账,此举将他带来的商人都惊到了,而那卖虎皮的商人也是个伶俐人,连同那口上等香樟衣箱一同作价一百二十个足两银馃子,其余的便请几位衙内士留下墨宝,结个善缘,如此皆大欢喜。
接下来这虎皮便不再是主角,而登寅宴才正式开始。
芦颂这才知道敬玉博的底细,也是暗暗叫苦,原来苦苦周旋,竟然是走了许多冤枉路。此人乃是主客郎中敬洎长子,而这敬洎正是朝廷任命的东丹使团接伴使,也就是说东丹使团如何行止皆在其父掌握之中!
芦颂直想给自己一个嘴巴,本来是打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没有打探这些人底细,甚至都没仔细与同
伴们提及此人,原来此人才是其中关键,算来算去岂不是耽搁了两天光景?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芦颂只好将功补过,不刻意的往圈子里面凑,探听此人打算。
终于,多喝了几盏酒水,才将此人逡巡此地缘由搞清楚。按营丘栿兄弟连同那兵马使的衙内与这敬玉博所言,他来应天府的三件事都与东丹使团有关。
顺便也把这兵马使家的衙内也记下了,这胖大青年名唤霄春臣,也是京北人士, 无论此人日后如何,现在也是牢牢记住了,无论如何不能再犯同样错误。
说起这敬玉博到此,本来是为其父打个前站,只因此子与营丘栿乃是旧识,又是同科,如今趁着授官补任的时间,奉了家里面的话来为其父探探应天府的底细。这家里面说话的,还不是家中长辈,乃是他的姊夫,如今管勾客省公事官,这女婿倒是与丈人差遣大致仿佛,也因此才来指点小舅子过来。
本以为简简单单的事务,岂料才来两日,已经是与营丘栿一起赴约芦颂的当天晚上,这个张罗虎皮买卖的商人便跑了来。说起这商人也不是寻常坐商,乃是敬家原来的管事,放出去做了掌柜,又得了敬家太爷的关照,自立门户成为天中城有名堂的豪富,但是这人是个知恩图报的,依旧以敬家门下走狗自居,深得敬氏三代人信任。
此次敬家当代家主,也就是敬玉博之父之所以担任接伴使,也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主客郎中的本官。大肇政务机构繁杂,朝廷用人,尤其是碰到了边事,才找人做临时差遣。东丹虽然与大肇先后建国,但是大肇一直以蛮夷看待之,又因东丹历任首领皆接受大綦的册封,大肇更是难以对等身份与其联系,若非太宗晚年吃了败仗,宣宗也没能振作起来军事,且如今是个太后秉政,主少国疑的局面,东丹使团是断无可能踏足大肇国土。
只是东丹人这么一来,苦了两府宰相,实在不知应如何接待,只能比照西陆宇朝诸侯来使得规制对待,但是东丹使团却难以接受。
朝廷两头受堵,又怕东丹借此滋事,只能拉了礼部主客司临时办事,这才将敬洎派了出来。敬洎也是个素有清名的学之士,也正因为如此,才少了几分作实务的底气,因此朝廷也是派遣了几个堪用的青年才俊帮衬,而敬洎也把这商人等几个常年作边贸的自家门人拉了进来。
按照这商人的说法,自从边境上与东丹使团接洽上,其实一切都算和顺,只是到了天中城才出了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