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纠结的痛苦之中。
这给了刘玉娘足够的时间发挥:“我佛慈悲,皇上为圣塔所佑,郭威这厮终究是不放心,在悦音坊附近巡梭。而柴宝林在宫中亦怕情郎事败,主动要求出宫,明是寻找皇上,实为暗援情郎。在臣妾派出的高僧找到皇上后,郭威竟杀人灭口,若非豆相率人来得及时,恐怕臣妾今日就见不着皇上了。皇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臣妾也不活了……”言辞凿凿,犹如亲眼所见;感情充沛饱满,简直要令闻者落泪。
她用勾人的细尾凤眼斜窥着柴守玉,心说:“柴守玉啊柴守玉,这次你拿什么与我斗?熟读经史子集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栽在我的手里。”她以为她的阴谋层次递进、毫无瑕疵,却终究百密一疏。
她小瞧了柴守玉。一个人的本来心性就像一棵老树,扎根在身体的土壤中,根系发达,无可撼动。就算风雨晦暝,也大不了掉几片叶子。李存勖喜好听戏是如此,柴守玉百折不挠亦是如此。
刘玉娘若以为柴守玉掉几片叶子就等于重伤,那她真是大错特错。老树最大的特征就是——
即使身在逆境,枝干依然抖擞。
柴守玉在抖擞的精神状态中抓住了刘玉娘的“疏”。
她的嘴唇苍白,毫无血色,声音也甚是无力,虚脱得快要晕倒。只是她那一双眼睛却炯炯有神,如鹰瞵虎视。
短短一句话,将刘玉娘逼到了绝境。
“皇后是如何得知,我与郭威三年前在邢州就已认识?又是如何得知,郭威曾为我杀人入狱?”
她的入宫籍册里从未有一字提到过邢州,这是大大的欺君。从前她仗着李存勖的宠爱,尚能通过弑父遮掩过去,可现在她处于失身的漩涡,诚信问题便上升到了拔地倚天的高度。
她能欺君第一次,便能欺君第二次、第三次……柴守玉把刀捅在了刘玉娘的“心脏”处。
刘玉娘迅速地想出对策:“本宫早就知你居心不良,特叫人去查。”柴守玉轻笑起来。
刘玉娘太讨厌这个笑容了,恐惧又一次漫上心头。柴守玉总是带给她许多的意外,叫她脊背发凉。
她清楚地听到柴守玉说:“查?如何去查?郭威入狱当天,李继韬攻入邢州,邢州迅速沦陷,遍地都是同胞的血。那李继韬杀人如麻,又痛恨李唐的统治,一到官衙,就放火烧了衙,所有卷宗在那一场大火之中烧了个干净,所有的衙差也一并处死。请问皇后,若不是亲眼所见,你是如何得知我与郭威的‘过往’,又或者是你添油加醋,故意构陷于我!”刘玉娘手指抠在地面之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战意退去,被郭威刺穿的掌心又开始剧烈疼痛。
她说了这么多话,投入了这么多的感情,本以为可以翻赢,却被柴守玉短短几句话逼得山穷水尽。尤其是柴守玉那宠辱不惊的姿态,更是让她厌恶到了骨子里。
她输得这样用力这样狼狈,柴守玉为什么可以赢得那般轻松那般高傲?她不服,她痛恨命运的安排。
她以为这就是上天赐予她最沉痛的打击,李存勖却还要添上一笔。
这个不再年轻的帝王深情款款地走到了柴守玉的身边,眼里是止不住的惊艳。他用温柔得能漾出水的声音轻轻地说,仿佛春风拂过,遍地开花:“朕就知道,朕放在心尖尖上的人,一定是有足够的本事,能与朕共掌天下的。”
心尖尖。
共掌天下。
李存勖何以这样说?
刘玉娘如坠冰窟,惶恐嘶声道:“皇上,你要废后?”
“是,朕要废后!”李存勖以一种无比嫌恶的眼神睥睨着她,仿佛她是蚰蜒臭鼬,“守玉不顾性命前来救朕,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爱朕的女人。佳人之恩难报,朕唯有真心许之。奉上江山万里,聘她为后!”刘玉娘在李存勖高调的示爱中,感受到一片灰蒙蒙的死寂。冬临河土,寸草不生。
原来李存勖曾清醒过,一颗心早就倒在了柴守玉那边。可笑自己还以为可以扭转乾坤,像傻子一般陪着演了一出猴戏。
她终于迎来了迟到的下场。
“传朕旨意,刘氏嫉妒成性,形容有失,怀执怨怼,怎可母仪天下?既无长孙之德,而有武、韦之风,又无诞延子嗣,无以恭承明祀。今日休弃,贬为八品采女,幽居草芜宫,此生不得出。”
刘玉娘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