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刘备满口大义、尽得好处,却迟迟不谈徐州战事,李严早就有所不耐。但天子非但默认了刘备徐州牧之位,又称作他为皇叔,这让李严无处胸中如积块垒、抑郁难消。
终于环顾到刘备身后那二人后,他才借题发挥道:“你二人乃何人?天子虽移跸至此,却也不可乱了礼制。徐州如今危如累卵,尔等看装束也是武将,为何不防守徐州,却跑来此处冒犯天子?”
李严这话一出口,刘协的脸色就为之一变。不过,他确实也疑惑刘备为何能在徐州被袁术大兵压境时,还能这般坦然平静。由此,也就默不作声静观事态的发展。毕竟,不管怎么说,李严虽明显刁难刘备,但口中的理由却还是过硬的:让刘协厌烦不堪的礼制里,还真规定了天子不是说你想见就能见的。
但可惜,李严偏偏挑错了对象。站在他身侧那人,不是张飞,而是关羽。
关羽关云长身高九尺,体型雄伟,在这小小的县衙大堂一站,竟仿佛一堵墙似的。他将头发简单梳了个髻,面色赤红,仿佛一团火炭,漆黑的长髯过腹,丹凤眼似看非看,半开半阖,不怒自威,独有一派睥睨天下的英雄气度。
与张飞不同,张飞虽性情猛躁,但却家境还算富裕,对士大夫阶层还有一丝敬畏。可关羽的出身,注定了他亲兵卒、骄名士,闻听李严如此不敬,关羽也不答话,手捋长髯,只向李严瞥了一眼。就这一眼,李严只觉得关羽眼神如刀,笔直刺来,自己心口竟是一痛!他骇然之余
,竟发觉自己已向后退了半步。
仅以威势便逼退了李严,可关羽仿佛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不以为意。眼神流转,看似看破了什么,再度拜倒向刘协说道:“陛下,凶贼袁术虽觊觎徐州久矣,然此人志大才疏,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徐州仁义为先,又逢天子亲至,陛下若允末将出战,必令袁术有来无回!”
关羽对着刘协说着此话,那巨大的身形就算拜伏,也及刘协的胸腹,强大的气场压力滚滚而来。更严重的是,臣子与天子奏对时,必要垂首俯耳的,可关羽却仰面直视刘协,双眼中虽未电光傲气闪现。但这等不敬之举,却也使得堂中气氛陡然紧张了起来。
李严看不惯的,就是关羽这种目中无人的气势。倘若关羽仅仅只是对他李严那般也就算了,可眼下他竟敢对天子咄咄逼人,就实在太拉仇恨了。就在李严震怒、刘备佯怒、赵云进退两难时,刘协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飘飘的声音:“将军好气魄!想不到刘豫州帐下竟还有如此雄壮之人,不知将军是何来历?”
开口之人,乃一直冷眼旁观的司马懿。比起李严来,他更是真正的士族出身,自然很难以将关羽放在眼中。可偏偏关羽又这般鳌里夺尊的作派,难免不激起他少年狂傲的心性。
他这番话可谓明褒暗贬,诛心不已。关羽的名字,刘协在长安就念叨几十遍了。更何况司马懿还跟徐晃的关系很是不差,他又岂能不知?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关羽的出身,可是不折不扣的杀
人犯啊……这样不光彩的来历,又怎么能让关羽这等傲气的人亲口说出来?
更不要说,刘协还曾让徐晃向关羽写过一封赦免他的信,并千方百计拜托貂蝉手下之人送给了关羽——此事司马懿自然也是知道的,但他此刻偏偏装作不认识关羽询问来历,其实就是在变相敲打关羽。
果然,关羽本如炭火一般的脸,仿佛就如烧红的铁片淬入水中,变得冷硬无比。一旁的刘备,也登时满面尴尬之色,陪笑道:“我这个二弟一向如此,两位小大人,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事情发展到这里,刘协心中也暗自恼怒起来。这一番意气之争,非但没有勾起徐州的话题,反而平白惹下了关羽,这是他恨不愿意看到的。由此,他还不得不强颜欢笑,将场面给兜起来。
“不打紧,英雄不问出处,好男儿志在天下。”刘协双手托起关羽,婉言道:“关将军刚耿直率,正是我辈性情中人。”这种虚头巴脑的话儿,刘协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营养,好在他提前也有准备,为了弥补两方的裂痕,转身从自己坐席位拿出了一个蜀锦的须囊出来,递给关羽道:“听说云长胡须冬天要用须囊装起来,朕特意让人做了一个,云长用一用试试。”
天子所赐,关羽再怎么傲,也不可能当众拒绝。但他伸手接过后,却未当众穿戴起来,只是微微低头说道:“谢过陛下。”但随后他自己也可能觉得这般太过失礼,又开口说了一句:“末将出身,陛下想必是知晓的,请陛下再受末
将一拜。”
这一拜,刘协自然知道是因为什么。当初打下河东后,他特意命人重修了关羽的祖宗坟墓,又建了祖宅,终于洗刷了关羽在故乡的耻辱。而如关羽这种人,虽然高傲凌人,但同时也爱憎分明,最欠不得别人恩惠,由此才会特意在此回拜过刘协的厚遇。
随着这一拜,大堂之内的气氛才渐渐转寰了过来。但坐回主位上的刘协,心中却并不轻松,反而更加阴翳了起来。徐州危如累卵,刘备此番虽然来了,但却绝口不提徐州之事——这只可能有一个解释
那就是刘备已然有了完全之策,觉得他完全可以不依靠汉室的名义来共抗袁术。而作为佐证的,就是到了这个时候,刘备都没有开口说出迎自己入下邳之事!也就是说,他今日这般前来,不过是想敷衍自己一番,然后让自己赶紧滚蛋而已!
心思电转之间,刘协知道自己已不可能等到刘备主动提及徐州之事了。由此,他这个汉室天子,就只能放下架子,由他来打开话题:“皇叔,逆贼袁术丧尽天良,图谋徐州,朕忧心如焚,不知皇叔有何对策?”
一听刘协谈及这个话题,刘协忽然就红了眼圈,深深向刘协叩拜道:“刘备无能,为袁逆兵马所凌,苦思无计,夙夜忧叹。天子亲领虎狼之师前来,当乃久旱甘霖,刘备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与袁逆决一死战,报汉室宏恩!”
这话前番哀婉,但越说道后面,言辞越慷慨义烈之极。可刘协听着这话,越听越恼怒:这话冠冕堂皇,但分
明就是毫无营养的废话!谁不知道袁术要打回去才可,难道那路中悍鬼还能忽然良心发现,带兵返回扬州不成?
再联想到关羽上来就主动请缨,刘协越发觉得此事幕后大有玄机。不过,既然刘备使出了太极推手这一招,刘协自然也不能示弱。他闻言后猛然便站了起来,掣出倚天剑道:“好,这才不愧我汉室皇叔的风采,朕今日就随皇叔一同入下邳,观皇叔破敌!胜了,则普天同庆;败了,朕与皇叔共赴国难!”
“陛下不可!”刘备闻言更加潸然泪下,几乎泣不成声道:“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更何况陛下乃万金之躯,身系大汉福祉社稷。陛下若在徐州有所闪失,臣岂非成了汉室罪人?!”
“皇叔不必多言,朕也非孱弱小儿,当初便击袁术如驱犬,如今更是皇叔这等伟烈男儿护卫,朕又怎能败于袁术之手?”刘协越说越上戏,毕竟老流氓跟小流氓比演技,谁也不虚谁:“正方,传令下去,今日我等便随皇叔一同入下邳,共抗袁逆,不胜不归!”
刘备这会儿愣愣抬头看着刘协,颇有一丝惊异和幽怨:这天子小小年纪,怎么逢场作戏起来如此老道?你分明都看出我不想让你入下邳了,你就赶紧掉头跟曹操拼命好不好?
这一瞬,刘协其实也用余光扫了一眼刘备,眼神儿自得中还留有一分冷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你刘备就算再会演戏,到了下邳,想不露出狐狸尾巴都不可能。朕就要好好看看,你这位常败将军,是从哪儿得来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