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哥哥考上秀才,黄鹂自然是要回家一趟的。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郁闷:来章丘大半个月,正经学习的时间几乎没有,全被这伤耽搁了,想到此处忍不住心虚:这样子明年可哪里考得好?
当然这种小心思就没必要跟老师念叨了,受伤的事儿是她自己不小心,想要学习刻苦些也没必要挂在嘴边。跟陈益南告辞,黄鹂回了自己的小院子,让月季收拾一下东西,又让凌波到街上买了几盒子点心糕饼等凌波回来,又问她要不要跟自己一起回家,跟黄鹂回家其实也算是换个地方散散心,不过凌波考虑了一下还是拒绝了:黄鹂不在府里,她正好可以抽空看看侄儿去。黄鹂也知道她好些天没去看侄儿,只怕早就急了,便也没勉强。第二天一大早,便去跟陈益南告别。
陈益南嘱咐她若是不舒服,便在家多住几天,反正她这几日要接手官学的事儿,只怕也没工夫教黄鹂功课。最后让马砚台去给黄鹂交车,顺便帮忙看看黄鹂有没有什么拉下的东西。黄鹂十分想要骑马回家,不过她也知道这种事只是想想而已,她伤还没好呢,哪里能骑马?
一路无话,黄鹂顺顺当当地回到了家里。
她本来以为自己得到消息的速度已经很快了,谁知道走到家门口一看,自家门口竟然挂了两只红灯笼,家门口出来进去的人不少的样子,月季扶着黄鹂下了马车,正好镇上的冯四婶走到她家门口,看到黄鹂下马车,挥着手帕就冲了上来:“哎呀,这不是鹂娘么,都这么大了,哎呀让我看看,鹂娘你可真是越来越俊了!”
黄鹂满头黑线,这冯四婶是做媒婆的,被她夸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儿,忙打岔道:“四婶,我才从县里回来,您这是要去我家?”
冯四婶满脸都是笑:“可不是要来你家么?鹂娘你还不知道吧?昨天下午有人到你家传捷报,你大哥考中秀才了,喏,我是到你家道喜的!”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手里的一直篮子,篮子上头盖了布,没盖严的地方能看得出来是鸡蛋。
黄鹂一听,这才反应过来,州县里是专门有人负责通知考生家里考生考中的事情的,自己磨蹭了一天才来,当然会晚了,她轻轻点头:“让四婶破费了!”
说话间又有人过来跟黄鹂道喜,黄鹂便招呼着大家一起进屋,一边走,一边解释道“老师得了哥哥考中的消息,便让我回家来看看!”
冯四婶原本看到黄鹂,便有些职业病发作的意思,可一听黄鹂提到老师,她立刻把这些念头憋了回去:黄鹂一家把女儿宝贝的很,镇上也有人私下里说些不好听的话,说黄老爷这么娇养了女儿,又让她读这些年,明显是要她攀高枝呢,再后来苏怡窦英到黄家念,更有人酸溜溜地说黄家这主意聪明,一下子把两个大财主家的儿子都拢到家里了,这可是近水楼台了!可等到陈益南翻身,黄鹂成了致仕的六品官的学生,妒忌的人反倒少了,最多也就是说黄家运气好,可对黄鹂本人,还真没谁敢嚼舌头……这会儿冯四婶听黄鹂轻描淡写地提到老师,心中十分郁闷:黄家的孩子未免太出息了!但凡黄鹂不是跑出去读了,这会儿新出炉的秀才妹子,可不正是开始新一轮的说亲活动?可惜那黄大郎怎么就已经成亲了呢?要不然新科秀才的婚事,得多热闹?这时候她倒是不会去想黄鹤的婚事的,秀才的妹妹值钱,谁家不乐意找个读人家的姑娘?可秀才的弟弟可不算什么,甚至反倒有些尴尬,考不中秀才,读再多又有个屁用,又不是举人的弟弟。
黄鹂才走到二道门,就见黄老爷急匆匆赶过来,见到女儿回来,嗔怪地说:“你怎么回来也不打个招呼!”他想说黄鹂额头上受伤的事儿,但见女儿梳着刘海遮着额头,便也机智地提都不提这个话茬。
要说黄老爷今天真是高兴死了,他们两口子昨日得到消息的时候,实在是喜不自胜,给发捷报的公人一人发了一两银子,钱氏大喜过望,笑的眼睛都找不到了!黄老爷倒没有钱氏那么激动,送走了送信的人,然后坐在那里发呆,等钱氏冲他喊着:“大喜的日子你怎么哭了!”他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黄老爷年轻的时候也是被人说成是读的苗子的,他的父母也曾恨不得倾家荡产地供他读,可他命不好,父母早早去世,哥哥嫂子直接用分家的方式把他赶出了家门,从此读变成了妄想。他虽然凭着自己的本事又赚下一份家业,可是心底里总是有着一份遗憾,这份遗憾纠缠了他几十年,他下定了决心绝不然自己的孩子也像自己一般遗憾,只要他们肯读,读多久,他就供多久,他绝对不要让自己的孩子再尝一次自己当年那样的遗憾。
而如今大儿子考上秀才的消息传来,他除了欣慰以外,更觉得自己长久以来心里头缺了的一块儿被填不上了,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黄家此时到处都是人,黄鹂觉得这要不是地方不够,只怕全镇子的人都要赶过来的!不过这也难怪,绿柳镇上一次有人考上秀才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当时考中的那位是个快四十岁的老童生,当时并没有引起什么轰动:别看都是秀才,四十岁的秀才跟十九岁的秀才那压根不能比,前者也就是真的是个体面点的身份罢了,可后者却是前程远大的十九岁考中秀才,说明起码脑袋肯定是十分好用的,而且因为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尝试在考举人这上头……就如冯四婶所想,这要不是黄鹏已经成亲了,只怕黄家登时就能让提亲的人踢破门槛子:黄鹏相貌堂堂人品端正,家里头还有点钱,如今还是秀才,哎呀呀,这么好的女婿人选,怎么就连儿子都有了呢?
黄家今天真是忙死了,三个孩子都不在,一堆的客人涌进来,要真的全靠黄氏夫妇两个人支应,只怕早乱套了!幸好安氏见势不妙,直接让人跑去隔壁苏家窦家求助,武娘子跟欧娘子十分仗义地各派了四个下人过来招待。而钱氏只顾着高兴,连起码的招待准备都忘了,还是安氏,得到了捷报高兴了片刻就赶紧让人出去置办茶果,要不然今日客人上门,只怕连口点心都没得吃!当然来帮忙的也不止苏窦两家,黄老爷的侄儿黄熊两口子也过来帮忙了,黄熊的媳妇冯氏已经怀孕七八个月了,眼见着预产期都要到了,却一点都不娇气,跟在钱氏身边帮着支应客人,说话脆爽办事麻利,风风火火地迎来送往,明明才来镇上几个月,看样子却跟镇上大部分人都相当熟了!黄鹂早知道冯氏能干,倒也不觉得稀罕,不过来做客的客人们倒有嘀咕的:黄老爷那侄儿,蔫的很,三杠子敲不出一个屁来,娶个媳妇倒是又能干又会来事,也实在是好命。
黄鹂一回来就帮着迎来送往,客人们分了好几拨,女客们看完钱氏往往都会再去看看安氏,岁数大的以跟钱氏唠嗑为主,年轻些的则都挤在安氏那里。黄鹂先是跑到钱氏那边帮忙招待,看着她娘几乎要飘起来的态度,还有一群镇上的妇人各种不着调的恭维,觉得尴尬正都要犯了,又见冯氏在一旁帮忙招待的还算得体,觉得这里实在不缺她一个,正好听到鲍太太在那边念叨什么男人们都是喜欢升官发财死老婆的,实在听不下去了,赶紧撤退。
溜达到安氏这边一看,这边也没好到哪里去,安氏当然是很正常的了,问题是身边来道喜的人里起码有三成不是成心贺喜的。绿柳镇上的人谁不知道黄鹏疼老婆啊?每次回家手里头都要拎着给老婆的零食,成亲几年都没跟安氏红过脸,本人长的仪表堂堂,如今还中了秀才……哎呀小姑子过来了,她家小姑子家里头宠的要死,可就这么个姑娘,对嫂子也是十分尊重的。艾玛,我怎么就没这么好命呢?存了这心思的人还真不少,小镇上的妇女能有多深的城府?妒忌的表情压根就受不住……
女人们这边好歹还能招待的开,黄老爷这边就比较苦逼了,家里就剩他一个男主人,黄熊是闷葫芦,招待客人这方面压根就帮不上忙,男性客人无论老少都要黄老爷自己接待,一天下来,黄老爷只觉得嗓子都要冒烟了,喝多少水都止不住那个疼啊!
不过虽然忙点乱点,但也还不至于手足无措,当然这也是幸好大家没同意钱氏想要摆酒席来庆贺的奇思妙想:开什么玩笑,考个秀才而已,又不是举人,也就是免个自己的税,并不会带来什么直接的经济利益的,考个秀才,乡里乡亲的送的礼金也就是意思意思,本来多多少少也能赚上点礼钱,可你摆个宴席试试,你请谁不请谁啊?你要说大家一起高兴高兴,保证,全镇子两千人能来一千八,家里头分分钟破产好不好!钱氏也是一时热血上头,丈夫跟儿媳跟她一算账,她顿时也就反应过来了。
一家子折腾到天黑,才算是有功夫坐到一起吃口饭。
钱氏白天笑的脸上几乎开了花,这会儿安静下来,她那拧劲儿便又上来了,看着黄鹂冷笑道:“你还知道回来!”
黄老爷啪地一声把筷子放下:“大喜的日子,你闹腾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鹂娘头上受了伤?”
钱氏怒道:“你也还记得她受伤这回事儿??好好的姑娘,额头上留了疤,还有那样的好人家肯娶她,不赶紧应下,还把人赶出门,这不是疯了么?”
黄老爷冷笑道:“她在这里忙了一天了,谁注意她头上有伤了?留个头发帘就能遮住的伤,你不提谁知道?孩子好容易回来一趟,你有完没完?非逼得我们各个心烦,索性全都不回来了,你就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钱氏没想到丈夫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先是一愣,接着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一个个全都不肯在家呆着,就剩我在家,这日子过的有什么意思!”她说着便站了起来,扭头跑回自己房里。
安氏一看这情况,赶紧站了起来追着钱氏过去了,黄熊夫妇今日帮了忙并没有走,冯氏见这架势,便劝黄老爷道:“二叔。你莫要生二婶的气了,二婶只怕是因为你们都要出门,心里头不好受呢!”
黄老爷在侄子侄媳妇面前不好太说妻子不是,他这会儿已经有些后悔在人前跟妻子吵架了,这话题不好再说下去,他也就不再提了,低了头闷闷地吃饭。
冯氏极有眼色,见钱氏走了黄老爷兴致不高,匆匆吃了饭,赶紧扯了丈夫告辞:清官难断家务事,劝这一句就行了,在掺和就不好了。
黄鹂虽心里头对钱氏也是各种有意见,但毕竟那是亲娘,见堂哥堂嫂走了,她还是赞同了冯氏为钱氏找的理由:“爹,我觉得二嫂子说的有道理,我们都不在家,只怕娘心里头空的慌。”
黄老爷正在气头上,闻言立刻道:“她心里有什么空的慌的?难道儿媳妇不在家?难道孙子不在家?我还没出去呢!我看她纯粹就是闲的!前阵子家里忙成一锅粥,她倒是安安生生的,说话办事都有个模样……这阵子孩子出来百天不需要一天到晚抱着了,她就又开始东逛逛西逛逛,竟找那些长舌妇人嚼舌根,嚼够了就开始回来找麻烦,烦死人!今儿家里这么忙,她光顾着得意洋洋地吹牛,哪里顾得怎么招待了?老大媳妇抱着孩子还得忙着吩咐人卖点心,又去请人帮忙!你娘她现在,整天疯疯癫癫的,要不我怎么一点都不在乎你们都离开家上学去?在家守着这么个疯婆子,好孩子也给气傻了!”
黄鹂见黄老爷口不择言,也有些无奈:“爹,我们还没给气傻呢,您倒给气傻了!”
黄老爷也知道自己是乱发脾气,不乐意再提这话题,扭头开始说起出海的事儿,他借了武娘子五百两银子,前阵子已经托了几个去北面收山货的老朋友给他留些东西回来,算算日子该快到了:“四月底张大奇的船要出海,我跟他说好了让他给我留个位置,我要了一个客舱,武娘子包了两个。”他说到这里又气了起来:“你当你娘这阵子为什么发癫?她听说我要跟武娘子一起出门,便各种不痛快……她光想着人家武娘子年轻漂亮,怕我看上人家,也不想想,你爹我这二百斤的一坨,人家看得上我么!”
黄鹂万没想到还有这么一节,听到这里简直哭笑不得,自家老爹埋汰起自己来简直不遗余力!哪有用“一坨”来说自己的?可听这个问题,黄鹂忍不住有些担心:“娘没有在武婶婶面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吧?”
黄老爷哼了一声:“她倒是想!可她敢么?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胡搅蛮缠,在家里胡闹胡闹也就罢了,那里有胆子闹到武娘子跟前去!”
武娘子前阵子让家里的保镖把一个跟她谈生意的时候手脚不老实的家伙剥的只剩下裤衩子吊到了铺子门口,在温暖的春风里里吹了两个时辰,从此凶名远播,据说连济南府都有人知道了章丘县来了个心黑手狠的俏寡妇,跟她做生意可别想着占些花花便宜,一个不好给剥光了吊起来,那可是要把几辈子的脸都丢光了的!这样的武娘子,黄鹂也实在不认为自己亲娘有勇气找她的麻烦。
这一天过得又开心又闹心又疲惫,黄鹂早早地便跑回自己房间睡了,半夜隐隐绰绰地好像听到有人喊着大郎二郎回来了,她迷迷糊糊地分不清是做梦还是真的,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黄鹂正似睡非睡躺在床上,忽然听到耳边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她睁开眼睛一看,正看到喜儿顶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见她醒了,扑到床边哭道:“阿鹂姐,阿鹂姐,以后我跟你出门,一定紧紧跟在你身边,好好护着你,再不让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