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
当京城的天刚擦亮,谢子琢一行人就风尘仆仆的赶回谢府。刚穿过后花园,就听见了水榭里朗朗读声。
谢子琢放慢了脚步,从小路绕过园中水潭,看清了挺背站在水榭里,手握《礼记》高声朗诵的四弟。
他这个四弟名叫谢子瑛,虽是庶出,但谢家家主老来得子,加上他自己小小年纪已然有大志向,自是宠爱非常。
十来岁的小孩子每日沉下心熟读四五经,不论寒暑,不需敦促,实属难得。
谢子琢眉眼伸展,慢慢走上前温和问道:“这么快就读到《学记》了?”
四弟谢子瑛闻声抬头,看见大哥归来又惊又喜,眼里瞬间填满了对兄长的慕濡:“大哥回来了!弟弟愚笨,只是囫囵读一个《礼记》的大概,想着先把全部篇章先串联攻读一遍而已。”
谢子琢颔首:“可以,你这个年纪能把整本读下来就已是难得。你聪慧过人,但莫要急功近利,贪多难嚼烂。”
谢子琢是谢家这一辈弟弟妹妹的老大,他本就不是爱说话的性子,再加上平日忙于樊楼事务,与几个弟妹鲜少交谈,能得他一句夸赞和叮嘱实属不易。谢子瑛瞬间小脸上浮现出笑容来。
“我刚读时念着‘玉不琢不成器’时还在想着大哥何时归来,没想到抬头就看到了大哥。”谢子瑛亲热的说道。
谢子琢浅笑着摇头:“我的琢字并非取自《礼记》。”
“不是取自《礼记》吗?”
“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子宝,”谢子琢眼神深邃,像暗夜里稍纵即逝的流星,神秘诡谲,“等你学到《荀子》便知。”
他带着任务回来,不好多耽搁,拍了拍自家这个年幼的弟弟单薄的肩膀,朝谢家家主的房走去。
身后,谢子瑛一知半解的挠着头,放在桌面的本被风吹着轻轻掀过几页,却巍然不动。
房,家主早已等候多时。
“父亲。”
谢子琢扣门进入,对着坐在桌上的中年长髯男人深深弯腰行礼。
“子琢啊,待会你回樊楼去,将各宫南巡所需之物备好后,再将去年得的那尊红血玉鼎给三皇子额外送去。”家主坐在桌一侧,并未抬头,只是开门见山的吩咐道。
谢子琢眉梢轻动:“回父亲话,那玉鼎高三尺,重百斤,贸然送去,恐生事端。”
对面的家主将手中把玩的佛串往桌面一扔,发出“咚”的一声脆响,身旁一排侍从瞬间低下了头。
“子琢怎么也如此谨小慎微了?”家主的声音低沉,不怒自威,和谢子琢相似的眼睛里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房里针落可闻,谢子琢掀起衣袍跪了下来,接连奔波数日,他已疲惫至极,却依然脊背挺直,声音一字一句清楚异常:“父亲,谢家不能在此时站队。”
“谢家如何,现在还轮不到你做主,”家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他久居高位,已然听不得反驳之言,低头看着谢子琢,下了最后通牒,“今日你就把玉鼎送过去!”
“……是。”谢子琢缓缓吸气,弯腰叩首,额头碰到冰凉的木板地面,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起身行礼后退三步,转身推门而出。
房外日头渐高,阳光刺目,他不适的停在门外眯了眯眼。
一旁的下属候在门口,依稀听到房里面起了争执,眼见着自家楼主面色不好,上前开口道:“楼主,您先回樊楼休息半晌吧,这几日没日没夜的赶路,太耗心神。”
自他十四岁被送入樊楼,到如今近十年,他未在谢府留宿过一夜。每次回谢家,都是带着要事匆匆而来,再匆匆离去,这个谢府他比外人还要陌生。
有时他偶然回家,见弟弟妹妹承欢膝下,竟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
“我去拜见过母亲就走。” 谢子琢捏了捏眉心,抬步往后院走去。
谢家家主和谢夫人皆信佛。这个时辰,谢夫人定是在诵经。
谢子琢让下人免了通报,坐在禅房外闭目静等着谢夫人出来。
禅房外的一颗足腰粗的菩提树枝繁叶茂,绿荫庇着谢子琢,带着阵阵清凉。有风吹过,树欲静而风不止,只闻树叶沙沙作响。
谢夫人身旁的婢女端来一杯清茶,轻声说着:“大公子稍等,夫人很快就诵完经了。”
他接过茶杯浅湿薄唇,不置可否的点头。
大公子一片孝心,不让传话打搅了夫人诵经,但这些做奴才的也不能真看着大公子巴巴的在门外等着。资历最老的贴身丫鬟踟蹰片刻,脚步轻快跑进禅房,跪坐在夫人身后的蒲团上交代着:“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谢夫人阖目背诵着经,空旷的室内能隐约听见回声:“以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修一切善法……”
诵经声戛然而止,手中的《金刚经》匆匆被搁置到蒲团上,丫鬟赶忙上前搀扶着,往门外快步走去。
禅房门猛地被推开,谢夫人穿着一身水蓝色对襟锦衫,上面用银丝绣着莲花,腰间是青金团织花纹如意丝绦,冲淡了料子的老气,更显雍容华贵。她鬓边珠钗因步子急而晃动着,颗颗圆润的东珠来回摇摆,闪烁着微光。
“我的儿!怎一去数日没有音讯?”她一手紧抓着谢子琢小臂,一手颤颤的抬起抚着儿子的面颊,眼眶微红,“你这孩子主意真是大得很,只留了句话,也不和为娘说清楚,说走就走。”
话是责备,可一声声全是心疼和关切。没等谢子琢出声,她又连连说道:“你今晚留下来,别着急回你那个樊楼里去,我去给你做几个小菜好好吃顿饭,晚上还住你的茯神苑里。”
“儿子还要回去处理父亲交代的事务,我晚上尽量赶过来。”
事务繁杂,他避开母亲泛着泪的红色眼眶,匆匆告辞,长腿迈出谢府,起身上马一路往东华门外的樊楼走去。
白日里的樊楼虽没有晚上灯火通明熠熠生辉,但屋顶的金漆雕龙被日头一照,来来往往谁不多高看两眼。
樊楼主楼面朝街面矗立着,上面是雕着“樊楼”二字的虚白匾额,下面正中间的朱红色大门大开,迎着高官达贵,两旁的献钱石狮守着大门,石狮皆用汉白玉所雕,就从这门口打眼望去,就知樊楼内部有多奢华无双。
更别提里面是数栋林立的小楼,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分区明了,场地宽阔,哪怕是日日流连于此的富家公子,没樊楼内部下人们引路,也会再里面晕了头。
门前迎客的侍卫眼尖,看见自家家主骑马而来,赶忙一溜小跑去替谢子琢牵了马匹的缰绳。谢子琢翻身利落的下马,对着接到消息早已在门前候着的两名副官一抬手,二人跟在楼主身后,极有默契的一同走进大门,往内西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