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家有女初长成,姓程名芷。
程芷虽在江湖中恶名远扬,但春秋阁之外的人从未见过她的真容。或许她在春秋阁之人面前的容貌亦是虚假。总之,江湖中没有人知道她长什么样,有人说她面容可憎,貌若阎罗,有人说她沉鱼闭月,美似天仙。
青州刺史府上,院中座无虚席。来宾有朝中官员,有封疆大吏,有隐士名家。场中有数名娇媚女子,衣着单薄,跳着西域传来的胡旋舞。领头之人容色美艳,身形姣好,一颦一笑间勾人心弦。
程芷目光柔情似水,一下就勾走了在座宾客的魂儿。不论是清流名士,还是浊世公子,都争着抢着要与台上领舞之人春宵一度。
程芷强忍着恶心,抿唇微笑着虚以委蛇,春秋阁给她的命令是扮作世家公子献给青州刺史的西域名妓。她要用尽浑身解数讨好台上的中年男人,趁他放松时一击毙命。她不愿意,但也只能照做。
果然,那好色的刺史大人一下就上钩了。座中宾客虽然不乐意,却只能将台上之人让出。刺史立马招手让程芷坐到他身边,程芷强忍着恶心,缓缓从主座走去。
她承认,自己不是一个无所不能的人。喷涌而出的血液不会让她恶心作呕,但面前的中年男人会。眼看那猥琐的青州刺史伸手就要往自己身上揽,程芷内心作呕,忍无可忍,第一次违背春秋阁的命令。她转步腾挪,逼近刺史身前。她能看见那刺史眼中的震惊,四周的护卫反应过来,一拥而上。眼看众人逐步逼近,程芷掐断了刺史的脖颈,从刺史桌案下抽出一把锈剑。桌案被一脚踹开,力道之大让触及之人全身发麻。
有人认出了那把锈剑,大喊道:“她是那个女阎罗!”越来越多的人蜂拥而上,座中不乏习武之人,程芷压力骤增,手中锈剑的影子闪了又闪。双拳难敌四手,程芷越来越吃力,身上也逐渐有了伤痕。
围攻程芷的人中,忽然有人调转矛头,挥动手中白刃向人群之中刺去。
众人大惊,程芷的压力也随之减少。原先这单任务是她自己完成的,接应之人也不应该在席间出现,她比其他人更惊讶。
席间人寒锋染血,一袭白金锦衣却一尘不染,衣袂随身影转动,长发飘散,恍若太极两仪。
程芷逐渐游刃有余,很快手中锈剑便在人群中杀出一道血路,踹开大门飞速离开。
天色悄然灰沉,程芷借着月色穿街走巷,闪身钻进一间客栈。客栈是春秋阁安排她的接头人接应的地方,进门后,程芷本要放下防备,却猛的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只见同她共事已久的接头人胸腔被洞穿,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不知何时,四周围上了几名穿着黑金绣衣的武者。黑金绣袍隐隐闪着寒光,腰间唐制仪刀带着厚重的压迫感。另一侧悬吊虎头金牌,证明着这群人京城禁卫的身份。
程芷轻笑:“自诩清高的大内禁卫什么时候也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勾当了?”为皇族效命的武者往往不屑于理睬武林中人,认为他们是肮脏卑鄙之人,自己则高高在上。这其中有几张程芷的熟面孔,他们曾经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高手,只是如今被朝廷收买,享清福去了。
程芷继续冷笑:“你们这群废物,一个个被朝廷养的’珠圆玉润’的,再来十个都不是老娘的对手。”禁卫一拥而上,不出程芷所料,他们的身手并不如以往交手时矫健。纵使如此,十数名大内禁卫亦是十分棘手。程芷不得不靠嘲讽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你们老了,提不动刀了,还是乖乖去领朝廷的救济粮吧。”
几个弹指过后,程芷一时不敌,背部被划开一道口子。程芷先前身着胡姬献艺时的衣服,背部裸露。此时白皙光滑的后背猛的被划开一道口子,触目惊心。程芷吃痛,被禁卫们找到更多的破绽,越发吃力,半边身子都被痛觉所占据。
再被砍下一刀,她此生可能就再也提不起剑了。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弹开了高举空中的唐制仪刀。又是一箭,最靠近她的那名禁卫肩膀被洞穿,连连后退。第三箭,那禁卫的身前猛的炸开一道缺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他不可置信地捂住胸前缺口,死不瞑目。
每次都一尘不染的白衣公子这次带上了些风尘,似是匆匆赶来,还未来得及整理造型。他放下手中弓弩,抽出一柄软剑,似游龙踏雪般袭来,一下逼开数人,让程芷再次得以喘息。
他捡起程芷先前因吃痛而掉落在地上的锈剑,递给程芷:“你是一名刺客,剑就是你的命。”
程芷接过:“谢谢。”男子微微颔首,似是回应。随后再次出招,同禁卫战在一起。回过神来的程芷再次拿起锈剑,如鬼魅一般穿梭在战场之中,转瞬之间便收割掉了好几条人命。
约莫过了半炷香,禁卫死伤颇多,残部见势不妙,只得连忙离开。程芷松了一口气,望向身旁男子:“你可受伤?”
“不曾,只是有些疲惫罢了。”男子回答起来似乎颇为轻松。程芷悬着的心放下,猛然脱力,倒在地上。恍惚间,她似乎感觉到男子身上炽热的体温。
昏迷间,程芷被李如歌抱起,他从未见过恶名远扬的女阎罗这般任人宰割的样子。程芷等人得以浑水摸鱼进去刺史府,正是李如歌的张罗。作为引荐之人,他带着看热闹的心态也来到了宴席中。只是程芷令他有些意外,他自那次与程芷交手以后,翻遍了程芷所有的资料,其中未曾记载程芷有过如此冲动的时候。
程芷是一名刺客,命中有这样一天是她注定的劫数。他本无兴趣,却不知为何出手救下了长相美艳的女子。李如歌诧异,论容色,他生的比程芷更妖媚万分,他为程芷破了一次例。
李如歌是春秋阁阁主之子,但并不受重视,与其他刺客干着同样的活。只是他天赋超群,为人清心寡欲,靠着自己的双手一步一步有了如今的权势。他一心一意只投入到事业中,旁人说他没有感情,他说感情只会拖累自己。但他每一次遇到程芷,心中都会一阵阵悸动。他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他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只知道那种感觉与程芷有关。
程芷再次睁眼,是在一间不起眼的小屋中。她看着天花板有些发愣,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便看到了床边的一道白色身影。李如歌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随之睁开眼睛。
“程芷,早。”李如歌笑道。
她回忆起昏迷前的那道身影,男子炽热的体温还若隐若现。她的脸有些泛红:“李兄,早。”
男子端来一碗清粥:“不必担心,此处是一处大山中的小村子,很隐蔽。”
“谢谢。”程芷道。她不明白李如歌为何要救她,就像李如歌不明白她作为一名刺客怎会如此没有职业素养。
“程芷,你是一名刺客。”李如歌道。
刺客又如何?
“你怎能如此冲动?”
“老娘洁癖,那狗男人想摸我。”程芷瞬间暴露本性:“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李如歌:“……”
在这个时代,二十六岁已经是年纪非常大的大龄剩女了。结合李如歌替程芷把出的脉象和刚才的话,程芷一个活在阴暗中的刺客竟然没碰过男人……就像李如歌二十七八了还没开过荤一样。
李如歌亦是无奈,但又不知为何日复一日地照顾着程芷。程芷的伤慢慢好起来,李如歌便带着她练剑。程芷是个武痴,躺在病床上歇了几日便按耐不住,幸好李如歌及时制止,否则这村子就要被程芷拆了……
程芷伤的重,李如歌就陪着她。有时程芷跑去抓鸭子,李如歌就给她打下手;程芷要学做菜,李如歌就给她做小白鼠;程芷要练剑,李如歌就给她当靶子。年岁在安逸中流逝,似乎生活能像这般永远定格住。
来时秋风萧瑟,眼下银装素裹。李如歌拉着程芷的手,看晚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看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沉去。李如歌温柔地给程芷披上一件衣服,二人手牵手走回屋中。她们已经出来将近三个月,二人不说,但心知肚明,安逸的日子没有多少了。
那晚,程芷按着李如歌的头深吻下去。缠绵喘息之间,李如歌说道:“阿芷,你知道我是阁主的儿子,你我本不应该。”
程芷应道:“我知道,但我偏要。”她猛的咬住李如歌的唇,用力地吻着,似乎要将李如歌抱进身体中。李如歌生涩地回应,二人十指相扣。
月色盈满夜空,屋内红烛明灭。
第二日早上,李如歌睁开眼睛时,枕边人早已不知踪影。他轻笑,今日他们二人势必会分离,只是先后的差别罢了。他穿上衣服,再次回望了一眼这间小屋,恋恋不舍地锁上大门。
今日过后,程芷还是那个女阎罗,李如歌还是风光霁月的李如歌。他们二人,之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命中注定无缘,便只能相忘于江湖。
“谢谢。”程芷道。她不明白李如歌为何要救她,就像李如歌不明白她作为一名刺客怎会如此没有职业素养。
“程芷,你是一名刺客。”李如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