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风盈只是憋在心中难受,原也没想听到何青圆什么回答,她都怀疑何青圆今日被吓傻了,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咱们家里清净,阿娘宽厚,姨娘规矩,阿姐能干,我又乖巧,且无庶出姐妹明争暗斗,然姐姐嫁过来,自然比待在她自己家里好。” 何青圆说到‘阿姐能干’的时候,何风盈只是看着她,接了下一句‘我又乖巧’的时候,她才笑了出来。 等笑出来了,何风盈才意识道何青圆未必不懂,甚至于看出了她的倦怠和厌烦,已经下意识在哄她高兴了。 “你倒看得明白。” “秦妈妈也同我说过一些事儿的。” 何青圆说得委婉,但看着何风盈骤然黯淡下来的眼神,心知她明白自己说的是祝家的事。 “林家今日的事儿是难看些,你也别太害怕,阿娘眼下已经在替你慢慢物色人家了,首要就是清净顺遂。你若嫁人,是出一个福窝入一个福窝,你和林谨然都有好福气,只有我是预备着受罪的。” 何青圆紧紧抿唇,半晌才道:“就一定要嫁吗?” “呵,”何风盈一声嗤笑,道:“祝将军救了咱们祖父,没有祖父,哪来你我今日?不结为儿女亲家,父亲又该从何处偿报?还不如舍了一个女儿来得干脆,若不是我嫁,难道是小妹你?” 见识过祝薇红两面三刀的做派,又领教了施氏绵里藏针的言行,再加上祝家那一桌子心思各异的庶女,何青圆如何敢答这话? 不过何风盈也只是说说罢了,她想着人这一辈子总有各自要受的苦,何青圆已经受了被钳制,被塑造,被禁锢的苦楚,该轮到她享福了。 “瞧你怕成这样,但有得必有失,我瞧阿娘的意思,她给你择婿,夫家门楣可不一定会有多高,毕竟万事难两全。” 虽然是与亲姐说私房话,但谈起婚事,何青圆还是羞涩难言,声若蚊呐道:“只要,凡事能随心些便好了。” “随心?”何风盈似乎是被何青圆的无知逗笑,只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林谨然就笑着进来了。 “我已经在枫林里设下茶座,咱们同去吧,等到日暮西山那一刻,枫林光华迸现,最美不过。” 何青圆真心雀跃,何风盈没有说话,只是敷衍一笑。 庄子的后院里积满了枫叶,林谨然并没让人把落叶都给扫走了,而是让人把枫叶分扫两旁,拢出一条小径来供她们行走,蜿蜿蜒蜒引她们走出门洞,入目就是一片繁茂华美的红枫林。 “这便是‘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踪’了。”林谨然显然很喜欢这番意境,笑道。 何青圆接不上什么诗,只是想着如何将这副美景搬到她的绣架上,还可做成屏风,日日能赏。 山风没有停歇过,卷着红叶飞来飞去,何青圆沐浴在叶雨之中,只觉得心情松快,从枫树疏疏落落的缝隙中望出去,依稀看见一座青瓦庄子坐落在不远处。 绿庄红林,真是巧妙的心思。 “那是季家的庄子,那附近还有溪流曲折,枫林红透映在水中,朱色波动,更是美不胜收。”林谨然有些感慨,说:“季家前朝时就在京城,什么好地儿都被他占走了,城北山上的瀑布崖边还有他家的一个观景台,诶,不过我听说祝家在那瀑布边上还有一间圣上赏赐的竹屋是不是?那竹屋说是前朝有位闲散王爷建的。” “我可不知道。”何风盈冰冰凉凉地将话扔了回来。 林谨然原本满面笑容,一下就消退大半。 她抿了抿唇,有些庆幸何风盈婚事已定,自己不必与她日日打交道。 美景难觅,但此刻只有何青圆心无俗念,真心享受当下。 原本嫡庶相斗的事儿闹得难看,又牵扯进了何青圆姐妹俩,该搁一搁,等揭过去就行了。 但林茹儿和林萍儿却是没离开这山庄,入夜还带着点心茶水来她们院里,说是要再为白日的事儿赔罪。 何青圆看不明白她们的行径,才仗势欺了人,又能这般满脸堆笑,一声声姐姐妹妹的叫着,对上林谨然的冷脸也不改笑颜。 何青圆的目光落在林萍儿腰际的一串珊瑚穗子上,顿时没了任何开口的欲望。 鱼形,还是两尾对吻鱼儿,很俏皮的样式,这原本应该是她的。 反正林茹儿、林萍儿的心思也不在何青圆身上,随她们去。 何青圆搂着软枕,斜倚在窗边看月色。 夜里山风更大,卷着各处的落叶翩跹而至,从月光中一片一片又一片的落下来,轻而脆的响声酥酥麻麻的,有些催眠。 何风盈在这嫡庶三姐妹中间游刃有余的周旋着,林谨然警惕着她们
话中的讽刺和陷阱,两人都没有空隙抬头看一看月色。 ‘果然是无用之人才行无用之事,无用清风,无用明月,无用叶落之声。’何青圆轻叹一口气,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林萍儿和林茹儿很会说话,软舌一条,既能让人如在云端般飘飘然,又能绵里藏针,冷不丁捅刺出来。 点心匣子一开,何风盈睃了一眼,认出是宫里的点心,没说话,只等林茹儿笑道:“这是阿姐赏下来的,她家中居长,待咱们姐妹最是疼爱,天热糕点存不住,这天一凉下来,就记挂着咱们了。瞧瞧,二姐,这是你最喜欢的雪花芙蓉糕,家中只有母亲的厨房能做,说是宫中传下来的方子,你尝尝这正经宫里的的滋味,可有什么差别?” 林茹儿笑盈盈地用帕子拈了一块,递给林谨然。 林谨然看着那块糕点,像瞪着一块毒药,一旦沾唇,必定肠穿肚烂。 可她又是个做不出狠事,说不出狠话的人,今日在何霆昭撑腰下说出的那一番斥责,已经是她的极致了。 得了这样一个姑娘做儿媳,对于何家这样的清净门户来说其实不是坏事,她不挑事儿,不生事儿,虽不擅长勾心斗角,但执掌中馈也不在话下。 更何况她也不是个全然蠢钝的,吃不下也不会硬吃,又不是林乔儿顶着贵嫔的头衔坐在这,只是两个还在严氏手里捏着的庶女罢了! “怎么叫自家姐妹吃个痛快,不请何家妹妹先吃?”林谨然看了何青圆一眼,她屡屡要给何青圆引话头,但她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林茹儿从善如流,唤了句何家妹妹,又道:“今儿可吓着你了?那些市井货色真是没有半点教养,鬼吼鬼叫的,听得人心惊,都怪我昏了头,竟发起善心来,吃块花生酥糖甜甜心。” 摇春托着一个小碟替何青圆接了过来,她拿起来吃了,一副毫无城府的样子。 林茹儿笑着看了何青圆一眼,见她搂着软枕,可能是骤然被月色中唤回来的缘故,所以神色懵懵的,说是与林萍儿同岁,可眸中神色却要单纯得多。 林萍儿有时候也会装出一副天真的样子方便说话做事,以博同情,但她自己很清楚,她心里早就是个精于算计的老道妇人了。 林茹儿道:“妹妹生得真是可人。”她今日总算是说了句真话。 何青圆抿唇笑笑,心里却在想,‘这林茹儿还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能屈能伸。’ “这点心有两份,一份叫我们带出来了,原就是备着同姐姐们一块吃的,一份送到母亲院里了,她那份少甜些,阿姐可记得母亲的喜好呢。今日之事是我们少思量,做得不对,眼下以茶代酒,敬何家姐姐、妹妹和二姐一杯。” 点心送到严氏院里,只是为着气她的,林谨然还能不知道? 眼瞧着何风盈笑着举杯浅啜了一口,林谨然看着林茹儿、林萍儿阴毒的笑脸,忍着气把唇碰湿了。 好不容易挨到林茹儿和林萍儿告辞,林谨然站起身,看着何风盈,有好些话想说,但她也知道何风盈充其量就是一句,“嫂嫂,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她想想也是这个道理,把诸多质问压下,看着已经睡在塌上的何青圆,很和气地说:“妹妹今夜就睡你房中吧。” 何风盈拈着茶盖看内壁的纹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摇春将迷迷糊糊的何青圆唤醒,伺候她简单洗漱一番,换过衣裳,又服侍她歇下。 何风盈还要沐浴,屏风后间或有水声,何青圆原本想趴着等她,但很快又睡着了。 这样的浅睡容易做梦,还是噩梦。 何青圆在梦里又听到那个郑石头低智且兴奋如猴的叫喊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令人作呕。 忽然又有‘呜呜’狼叫声响起,一只胖墩如厚云的狼崽飞跃了出来,将那恶心的声音摁灭了,何青圆搂它在怀,使劲揉搓,道:“你还好意思回来啊!” 说着,一阵裹着草木之气的风吹来,推着一片阴云,渐渐将何青圆吞食包裹, 何青圆有所感,侧首一看,就见那罗刹鬼就站在身后,正抓着她的一缕头发嗅闻。 何风盈掀开被窝要躺下来的时候,却见何青圆猛地一惊,像搁浅在滩上的鱼儿,两头一翘,神色惊惶。 “怎么了?做噩梦了?” 听到何风盈的声音,何青圆清醒了一点,翻过身子来,里衣都睡散了,露出一截白白嫩嫩的锁骨。 何风盈伸手把她的衣领子往回扯了扯,九曲吹熄了灯,室内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何青圆犹豫着,用软软的声音问出她早就想问的问题。 “阿姐,然姐姐才是咱们嫂子啊,
不该看在她的份上,冷着点那姐俩吗?” 不知道为什么,何风盈总觉得自己的何青圆面前会格外坦诚一点。 “林谨然觉得自己同林茹儿、林萍儿不是亲姐妹,更似仇敌,可在外人看来总归都是姓林的,更何况林乔儿的贵嫔之位做不得假,林茹儿、林萍儿姐妹俩笑脸相迎要与我结好,我又何必将她们往外推呢?” 半晌没听见何青圆说话,何风盈在被窝里躺下,合着眼问:“怎么?可是觉得我势利?” “不是。”何青圆忙道。 “女人的后半辈子都是夫家人,死了也葬入夫家坟,林谨然一旦进了咱们家,她就是何家人。反之,我们要嫁出去,就是别家妇,日后回门小住,或有用得到娘家父兄,乃至侄儿的时候,少不得还要看她面色,说不准某一日我与她成了敌人,与林茹儿倒站在一块了。” 何风盈越说越深入了,黑暗中就觉何青圆像只小动物一样,悄悄往她这边凑了凑。 “以然姐姐的品性,她该不会太过刻薄吧。” 何风盈轻笑,翻身背过去,“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