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上午便是堂试,江成蹊坐在上方扫着堂内安静作答的人,沈凌则连同赵玄霜一起坐在一边晒暖。 江宅女学起于一年前,府上收留的人不多,是以堂试后批阅很快。余下的人今日都出去了,江成蹊仅留了沈凌和赵玄霜,为的就是当堂阅卷让两人验收成果。 这厢,沈凌抿了口茶默声看着院内,赵玄霜则垂头写着东西,整个院子安静极了,只答题声沙沙作响。 蓦地,有人推门而入,沈凌抬眸望去,便见段风辞又换了身红色衣服,明艳一如昨日,依旧是扬眉浅笑、步下生风。 他走近了径直坐在沈凌另一侧,也没说话,兀自从袖中掏出来一袋东西放在桌上。 沈凌狐疑看他,却见这人拈过一张纸,提笔几字龙飞凤舞。 “我左思右想,还是亲手给你才管用。” 沈凌心下不解,这人又在卖什么关子?一会儿东一会儿西,还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段风辞笑而不语拆开那草纸,将整袋东西推到沈凌跟前,沈凌这才瞧见——那是整袋的蜜饯。 她忽然想起昨晚段风辞临走前说的话。 药太苦,所以才买了蜜饯,怕她当耳旁风,所以亲自拿来。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金贵的东西,更算不得什么大事,七年逝水,药对她来说早已如同家常便饭,她不在乎什么苦不苦的,只是时隔几年又被人这样送来,倒让她不知道该如何做。 沈凌眸光轻垂,未曾接下,段风辞耸了耸肩尚未对此做出反应,那厢考核便已经结束。 赵玄霜放下手中笔起身,将所有答卷一一收过,沈凌便趁着这空当对身侧人低声道:“多谢世子美意,只是这东西我素来不爱,不若世子留着自己吃吧。” 随即,沈凌不再看段风辞,她抬手接过赵玄霜递回的答卷,视线扫过下方坐着的小姑娘们。 这些人年岁不大,最年长的便是那位郭明府的千金——郭衡,她也才不过十四岁,余下的大多都只有十岁左右。小姑娘们看到今日答卷不是江成蹊收,眼下还有些疑惑,左右张望来张望去,却乖巧得很,始终没有擅自离位或是与旁人搭话。 “今日堂试阅卷人是这两位,别看她们不如老头子我年纪大,但识可一点不差,”江成蹊捋了捋全白的胡须,笑眯眯介绍着,“丫头们且等一等,随后便有结果。” 沈凌收回视线低头仔细评阅,身侧赵玄霜便跟着她一起,两人各分一半,批完手上的又各自交换再批。 昨日始终不曾消停的段大世子,此刻却也安静极了,丝毫没有要打扰两人的意思,只饶有兴致看着两人批阅。 高日偏斜,风过小院,沈凌和赵玄霜同时放下笔,像是松了口气一样对视轻笑。 沈凌从侧边抽出一张答卷,目带询问看了看赵玄霜,见她点点头随后才起身,将两人手中所有答卷叠在一起交给江成蹊,站在台上出声道:“姑娘们答得很不错。” “今日的头名是郭衡,字迹工整、意通悉,余下的也各有长处,具体批语都在卷上,各位稍后可以自行来将答卷取回。”沈凌望向中央的人,“郭衡,你过来。” “有劳外祖父分发。”沈凌道。 江成蹊摆了摆手,被一拥而上的姑娘们团团围住,他不由笑道:“别急别急,一个一个来。” 沈凌则和赵玄霜一同坐在一侧,看着到了眼前的人,问道:“在家可有学过千字?” 寻常人家《千字》是识字、明理所用,约莫八岁便可全读,女子虽向来不受教育重视,但一些家世好的到底也会专门请了夫子去讲学。今日考核内容便是这《千字》,郭衡卷上所答未曾出错,沈凌倒摸不准是否有出身原因在其中。 郭衡似乎有些紧张,两手不停扯着衣服,说话倒依旧利索,未曾因这份情绪影响太多。 “没有。”郭衡顿了顿,“家中夫子只教两位兄长这些,教我的是《女诫》。” 沈凌轻叹口气,赵玄霜适时问道:“那你觉得夫子这样做好吗?” 郭衡像是很犹豫,迟疑了许久后摇了摇头,“不好。” “为什么不好?” “因为……”郭衡声音渐低,“我也是阿爹的孩子,为什么和兄长不同呢?” 沈凌放柔了声音,“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听郭衡话中之意,这郭明府倒不像是会把人送来此处的人,江成蹊到底也是曾经的国子监祭酒,若有机会,他该是送了两个儿子来。 “因为阿爹给我许了婚,我……”郭衡缓了缓,将头抬起对上沈凌视线,“我不喜欢他。” 沈凌一怔,大约猜到
了这丫头估摸是自己跑出来的,那郭明府怕是不敢找江成蹊才让她在这里待下去的。 沈凌扫过手中答卷,不经意问道:“‘女慕贞洁,男效良才’这句,可还记得?有什么看法?” “记得。”郭衡即刻答道:“这话的意思是女子要仰慕持身严谨的贞洁妇女,男子要仿效那些有才能有道德的人。” “这是对女子和男子的道德约束,也是在讲做人的追求,女子该持身严谨追求贞洁,男子该培养才德成为贤士。” 赵玄霜挑眉问道:“那你觉得,我们追求的贞洁该是什么?说具体一些。” 郭衡似乎有些不解,狐疑望着两人,迟疑道:“是忠贞、守节、洁身自好,不与他人纠缠不清,不败坏名节。” “错了。”沈凌轻轻摇头,低叹一声,“贞者,正也,是端方正直;洁者,净也,是品行洁净。” “贞洁二字,是要女子内心方正、品行高洁,正如你所说,这是做人的追求,我们追求的便是心性端正,不为非作恶、不偷奸耍滑。” 郭衡呆愣着,沈凌无奈又摇了摇头,提笔写下几个字,随后道:“你之后去看一看这篇,觉得什么时候读懂了就告诉夫子,我到时再来问你。” 郭衡迟疑接过那纸,像是有些无措。 “今日答得很好,”赵玄霜叹了口气,“这不是觉得你错了,只是我们留给你的小任务,等你完成了,去找我们要奖励,好不好?” “这个是今日的奖励。”沈凌起身从腰侧解下一枚玉佩,塞入郭衡手心,轻轻摸了摸这孩子的头,“知道北斗七星吗?其中有一颗星星叫做玉衡,便是你这个衡。” 郭衡瞪大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玉佩,“玉衡?” “玉衡是廉贞之星,郭衡,不用担心婚事,好好在这里跟着夫子念,你会成为玉衡星的。” 郭衡闻言绽出了笑容,急忙点着头,她捏紧了手中的纸,“姐姐,等我读懂了这篇,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好。” 看着人抱着手中的答卷远去,赵玄霜站在沈凌身侧,长松一口气笑道:“这丫头我觉得不错。” “这里一年前才办起,她那时也不过十三岁,就敢逃婚了,很有勇气,也很会找人。”赵玄霜夸赞着,“依着目前情况来看,此事可行,只是全然依照寻常讲学去做,还是不妥。” “是。”沈凌肯定道,“有些内容不太合适,照着寻常讲学去做,也不过是在《女诫》之外多讲了几篇学,终归不行。” 寻常讲学的内容无外乎四五经,大周这些年官学改了再改,也只是在此基础上拓宽门道,去给学子讲授天、咒禁、医药之类的,对于这些从未进入官学的女子来说,却达不到这样的条件。 除此之外,太多典籍中的内容在要求女子,就如《千字》中的这句话一样,并不一定会适合讲授给她们。此路不通,她们需要重新选定讲授内容。 “看来我们回去又有事可忙了。”赵玄霜摊了摊手,“也好,宫里整天就那么些事,皇后护着蓬莱殿,其他人也不会像前几年那样,咱们也算有事可做。” “嗯。” 她们二人在这边聊着,那边,发完答卷的江成蹊得以脱身,缓步到两人身边,又捋了捋胡子满脸笑意问道:“怎么样?” “郭衡那姑娘我喜欢。”赵玄霜赞道,“老太爷出马,这效果真是比我预期还要好不少。” “我也觉得不错,”沈凌点头附和着,“辛苦外祖父了。” “不辛苦不辛苦。”江成蹊甩了甩袖子,“这群丫头乖得很,可比国子监那群兔崽子强多了,教她们我可省心不少。” “只是安儿玄霜,这我是可以继续教,但你们也该发现了,她们到底是不同的,往常那些个教法,在她们这可能行不通。” “是,”沈凌应道,“外祖父,您先继续教着,回去后我和玄霜着手仔细选一下,看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选好后便给您传信。” “好,那老头子我就等你们的信了。”江成蹊笑吟吟应下,“算来时间该去熬药了,安儿,过会儿你记得喝。” “对啊,”赵玄霜蓦地想起来,捶了捶手,“是该熬药了。” “大人,我去看着,今日也坐了一上午,你不妨回去歇歇。”她叮嘱着,随后跟上江成蹊离开的步伐,“老太爷,带带我,我跟您一起走。” 沈凌轻轻摇头低叹一声,一个个在这事上都拿她当小孩子一样。 她回身便见那边一直坐在原地的人满含笑意看着她,沈凌一愣,走上前将来时带着的拿起,问道:“这已经散了,世子还不走吗?”
“不走。”段风辞眨了眨眼,趁着沈凌抬手之际抓住她衣袖,“阿凌,陪我坐会儿吧。” 沈凌挑眉,轻轻扯了扯,没能成功扯出袖子,无奈与他并排坐下。 她才一坐下,段风辞只手撑头侧着身子,懒懒道:“我从前到江府都只知江忱和他妹妹整日吵闹不安生,烦得很,如今才知道,这里原来别有洞天。” “沈大人,私办女学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就这样放心让我在一旁看着,不怕我去陛下面前告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