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只剩言九和唐妙兴二人,嘈嚷不再,恢复了平静。二位师叔先后找借口脱身,言九不满道:“师叔们都坏,不跟他们说话了。” 这话在山上唐妙兴没少听,不过那会儿说的一般是梁五儿。说完过不一会儿她就忘得一干二净,梁五儿招招手,也不耽误她跟着玩去。 是以唐妙兴并没有把这话放心上,更不去劝解,他笑了笑,问:“现在饿了吗?我去给你把饭端来?” 她这一觉一直睡到下午,午饭也没吃上。本来早该叫她吃饭,奈何她刚醒没一会儿就跟师叔吵了起来。且不提那个当口她有没有心思吃饭,边吃边吵似乎还真有点儿输阵。 气大伤身,此刻正好可借着这个话头转移她的注意力。 这法子奏效,言九立刻停止抱怨,跟着端饭去了。他的手在灶台上停了停,手背一凉,已被另一只手覆上——小九的手。 她一手撑在案上,半侧着身子道:“我都忘了,师兄你还疼着呢。守哥真的是……” 唐妙兴截断了她的话,平和道:“不怪守哥。” 言九十分驯礼,深以为然,改口道:“是由师叔的错。” 唐妙兴:“……” 他是这个意思吗? “小九,”他认真解释道,“既有过失,理当受罚。二位师叔也是职责所在,怨不得他们。” 言九挑挑眉,没说什么。 这会儿的规矩她不敢苟同。十八岁的唐妙兴心甘情愿受罚不假,可也不耽误数十载后他对自己袒护到近乎偏心。那么古板守旧的一个人,却从没让她吃过半点这所谓“规矩”的苦。 所以,也不能怪她任性不是? 跟他言九没什么好争的,不认同归不认同,还是做出一副好像听进去了的样子,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哄他,一边从噬囊里摸出一个小瓷瓶,从中取出颗药丸递到唐妙兴嘴边。 “把这个吃了就不疼了,嚼碎了行药快。”她解释道。 有意或无意,她的指甲在他唇上挨蹭了一下,又很快缩回。唐妙兴却好像被针刺了一下,顿时有些无所适从,不知当进当退。 她似乎是要他就着她手里去吃? 要……喂他吃药吗? 可是捏在她指间的药丸小小一颗,他要将唇舌都贴上去,或许还要到那狭缝之间舔舐,才好将其卷入口中。 ……成何体统! 唐妙兴感到有点头疼——有点不妙。 明明从前数载光阴中他一向心如止水,可如今情潮似乎分外汹涌、分外频繁,且,有涨无落。 他大概真该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了。 虽然不想拂了她的好意,他还是抬起手,想要将药丸接过来。 “不想吃吗?呜……你是不是不相信小九呀?” 唐妙兴脑中那根弦瞬间绷紧,否认道:“不会。” 他本来要去拿药丸的手一顿,生生停在她腕上掐紧。另一只手从她腰侧穿过撑在案台上,唐妙兴俯身就到她手边。近在咫尺的手指如玉一般莹润剔透,其上的冰凉几乎粘到他皮肤上去。值此闷热的雨后之时,这点凉意难得又诱人,驱使着他去将其裹入口中。 “师兄,”凝滞的气氛中她忽然开口,隐带笑意,“吃药——别舔到我的手喔。” 险些触上去的舌尖与他整个人一同凝住,唐妙兴缓缓回神,却并没有开口,只用那双点漆般的幽深沉静的眼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厨房采光不好,唐妙兴挡在她面前,本就不甚明亮的天光愈发暗沉下去。一向挺拔端正的人就这么俯着身子,意外的有压迫感。阴影裹挟下,她忽然发觉此处原来如此狭小逼仄,她几乎退无可退。 好像不太对,她有点忐忑,不会玩过头了吧。 生气了? 真生气了? “舔到了也没关系,小九最喜欢师兄了,师兄想怎么做都可以!”她飞速表了忠心,而后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撒娇道,“师兄……你不高兴吗?别这样嘛,你不开心小九也不开心的嘛~” 这都什么话,还绑架式哄人? “没生气。”就有,也不是冲她——是他自己不中用,清心净气都不能够。唐妙兴语气略带酸涩之意,从她手中取走那丸药服下,而后卷起衣袖背过身,一边将给她留的饭菜端出来一边道,“皋哥回来了,去给他开门吧。” “诶?” 她好像没听到敲门声,又觉得门好像没锁——这又不是防盗门,白天不插门才是常态。言九斟酌了一下,听话地退了出去。 出门走不几步,果然见
唐皋迎面过来,言九跟他一招手,道:“前辈,二位师叔不回来吃饭了,今天晚上就咱们三个。” 唐皋一阵无语,纠正道:“说话注点意,谁跟你咱们。” “哦。”言九哒哒哒跑回去,拉上正端着饭菜从厨房走出唐妙兴,道,“就姆们俩,和唐皋前辈。” 唐皋:“嘿!” 这怎么更难听了还? – 入夜那团黑雾才回来。门窗紧闭,它硬是通过窗缝挤了进去。被阴森的凉气一激,言九才想起现在她手下多了一个员工来着。 黑雾窝在床头,看着比那只小黑猫还乖。 “……” 没找到。 言九不意外,她道:“山城本来就好大个嘛,人来人往,鱼龙混杂,找不到也很正常……” 黑雾涌了一下,紧接着她缓缓说完了剩下的话:“没用的东西。” “……” 黑雾彻底蔫儿了,滚下床瘫成一滩。言九伸出一只脚踩了进去,它旋即紧缚着缠了上去,一直绷到她膝盖都泛白。寒气从脚心贯入,沿着经脉上行,冷得刺骨。言九掐住大腿,不许它更进一步。 她甩甩腿,嫌弃道:“少偷懒。人还没找到,谁允许你回来的?” “……” 言九无情戳穿:“你是鬼,鬼才不会累,更不用睡觉。别耍赖,耍赖没用,我不养闲鬼,你要是这么没用就别跟着我了。” “……” “好好好,精灵,精灵行了吧!现在就给我找去!” – 消停一晚是言九的极限,睡了一晚的言大夫决定查唐妙兴的房,对伤者进行关怀。一敲开门她就从唐妙兴身侧挤了进去,等他回过身,人已经熟练地滚到他床上去了。 唐妙兴起得早,一切都收拾停当,薄被也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上。言九枕在上面,问:“药效怎么样?昨天晚上睡觉不疼吧?” 她对自己的药当然有信心,随口说着扯闲而已。唐妙兴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应道:“嗯。比皋哥的药还灵,”见她眼眸中光华一粲,他微眯着眼补充道,“灵得多。” “哼哼——”她一向好哄,面上尽是得意之色,“那当然啦!” 她展开手掌,又是一枚药丸静躺在她掌心。 “给你新的!” 唐妙兴没有接。 其实肉身苦痛不值一提,他甚至能从中寻求到一丝赎过的平和快慰。 何况,她的药…… 唐妙兴握紧手掌,又放开。昨日服药之后他就发现了,这药效与其说是阻隔了痛感,更像是从根源上切断了一切的感觉。无知无觉,自然也不会痛。 他不想如此,因为—— “不必给我了,这样就好。”在她意外又疑惑的眼神中,唐妙兴覆上她的手,缓声道,“这样你来拉我时,我就不会感觉不到了。” 言九一怔,凝视着他眉目中温柔认真的神色,发出一声小狗般的呜咽,而后攀上他的腿,挤进他怀里去。 “……” 她闷在他脖颈叫了声什么,唐妙兴没听清。下一秒耳廓一热,是她的嘴唇贴了上来。 “我天下第一喜欢你!” 语罢,她在他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经过几天的磨炼,他进步飞速,早已不会因为拉拉小手面红耳赤。普世意义上讲,他二人近日的行为已亲密得令人发指了。 可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亲自己。 他扶着她的腰,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她对自己的喜欢。此前种种,甚至那夜她坐在自己腹上,肌肤相贴都比不过这一刻来的实在。 浪潮终会退去,他想要的从不是那一瞬的汹涌。 当是心如磐石,岿然不动。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但此时此刻,他愿意相信她会。 从前过去,乃至千年万年后,总有一瞬——总有一瞬,她会的。 “小九,”他再开口时语声轻如浮云流水,伴着一抹浅笑缓缓逸出,“多谢。” – 有些事只适合关起门来做,很显然,唐妙兴没意识到门是虚掩着的。 ——大概。 由恪不好把话说死。他比唐妙兴年长近二十,大老爷年事已高,自然不能时时刻刻周到,他也曾几度代为教导过。小辈之中妙兴无疑是最妥帖稳重的,也是最凝重难测的。 谓如山岳屹立,如渊水停滞。
濯濯童山,或还可见其险峻荒凉。其下幽幽沉潭,却是无论如何也难窥深浅的。 由恪倒是没想过有一天这份心机能花到自己身上来。抬手覆上门板,狭缝再度扩大。唐妙兴背对门坐着,他骨架身形宽阔,若不是落在他腿侧的白绸裙角和从其中溜下的那双小腿,几乎很难看出他怀中还窝着个人。 门板吱呀声虽细,可唐妙兴听不听得到,由恪能不知道?他冷笑,好小子,果然是做给他看的——胆子够大。 孩子们之间的事,做长辈的哪里好插手? 碍着师叔的身份,他还真能做什么不成? 他二人已然如此,师叔好意思横亘其中? 由恪猜他看穿自己的心思后大概是如此思量的,纲常伦理都不要了,他还是人? 他还真不是。 妙兴既然敢做,他若视而不见,岂不有负他一片苦心? 压在门上的手施力,却还没来得及如何便猝然一断。 一双银红的眼眸忽然从唐妙兴肩头冒出,如初升之日轮,与之对视时刺得人眼眶发痛。 她眼中盛着的好奇在看清一掌宽的空隙后的那个男人后尽数化为笑意。 清隽又阴沉的、她的好师叔诶—— 按理来说昨天不欢而散,她还没完全消气,对这位师叔没什么好脸才对。奈何对方眉目之间的阴郁之色与此情此景相得益彰,她禁不住身心愉悦。将下巴抵在唐妙兴肩上,她并没有发出声音,却以口型道:“师叔贵安呐~” 字字缓慢,生怕他看不懂。 由恪走了。 唐妙兴偏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唔……风大,门被吹开了啦。”言九摇摇头,又向他脸边凑过去,鼻尖轻蹭过唇角,她紧跟着落下一吻。 唐妙兴受了这一下,余光自门的方向一扫而过。他将言九自身上抱下安置在床上,一手扶着床沿边起身边道:“恪哥要催吃饭了,走吧?” 言九觉得师叔可能没心情吃饭了,她搂着唐妙兴的脖子不松手,继续之前的话题:“师兄,你就亲小九一下嘛——我都亲你好几下了,不公平嘛不公平嘛,你不讲理吗?亲我一下嘛,就一下好不好?” “不行。” “你肯定是不喜欢我……” “喜欢也不行,人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捧起言九的脸,严正又温和地教诲道,“要学会忍耐啊,小九。” 这话既说给她,也说给自己。 “志忍私,然后能公;行忍情,然后能修。” – 可是丁嶋安和她说,道不可闻,闻而非也。 他要她只听自己的心。 – “我不去,我不要听师叔的话。” 言九说这话的时候唐皋本来正揣着手坐在一边,闻言险些没跳起来捂她的嘴。 她现在都已经敢跟由师叔呲声了? 别说妙兴早被打发出去了不在家,就在,都不好说能不能从由恪手底下捞人。 现在,他一个人要负责这么大的活? 对他的沉重心情一无所知,言九仍理直气壮。本来嘛,打人的事就是由恪做错,他还拒不道歉——言大小姐的脸不是脸吗? 言九甩甩手,道:“跟您没什么好说的,您也管不着我,走了。” 她待要起身,肩上忽然多出一份力生生将她压了回去。由恪的触碰堪称生硬,冰冷的五指紧箍着她,几乎要捏碎她肩胛骨般用力。 “哦?这么有骨气?”他说话时语气淡淡的,全看不出正使着这么大的力气,“我倒要看看,我到底管不管得着。” – 唐皋当机立断揪上她后脖领一拽,非但没拽动,反而挨了由恪冷眼一计。他顾不上怵,一口气道:“行了小九,犟的什么这是。你那,那什么三大爷的刀不是还没看完在摊上扔着呢,赶紧去看看吧别又给人偷跑了。” 言九痛得泪花都出来了,带着哭腔吼了一句:“你大爷的刀!” 唐皋:“……” 好嘛,怎么又是冲着他来的? 这不吕洞宾和那什么嘛? 少见小姑娘这样,由守终于出言提醒道:“过了啊,恪。” “啧。” 这才哪到哪儿? 一个个的,多管闲事——碍事又碍眼。 他松了手,简短地给两个小的各自分派了任务就跟由守出门了。 唐皋见她龇牙咧
嘴地揉着肩膀,问:“真疼成这样?恪哥手这么重?” “你挨一下试试?” 唐皋没好话,递了颗药过去,想了想还是提点道:“别以为这就结了,恪哥怕是忙的抽不开身,没空收拾你——等他腾开手有你受的。以后少跟他呛声,记住没有?” 言九问:“他忙什么呢?” 唐皋顿了顿,又顿了顿,他也不知道。半晌,他甩下一句:“小逆徒少打听。” “……妙兴师兄呢?师叔让他去哪儿了?” “好像去言家拜码头了吧……哎,你之前听说过言家吗?” “哥,会不会我就姓这个?” “不是那个意思,我说的是言家——名门,懂吗?当然了,比咱们家还是差点儿,也就在这片地面上给他们点面子。” “……” – 唐妙兴办完事并没有直接回去,这个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人大概率都在外面。日常摆药摊的地方空荡荡一片,他心下犯疑,就听见角落里细细小小的一声唤:“师兄……” 他循声望去,就见言九缩在街边的角落里守着摊子,手里抱了一个小黄鸭样子的水壶,透明的杯壁里是深色的液体。她给唐妙兴腾了点位置让他坐下,嘴里叼着吸管没松过。 “怎么一个人?皋哥呢?” 她想了想:“忘了,反正师叔让他去别的地方了。” 唐妙兴拍拍看起来有点蔫儿的师妹,道:“辛苦你了。” “唉,命苦。” 唐妙兴笑了笑,转而问道:“喝的是皋哥的药?病了?” 言九摇摇头:“他说,让我喝了去邪火。” 她扁扁嘴,把水壶丢开,双手摸上唐妙兴的腰,钻到他怀里,闷声问:“师兄,小九脾气是不是很坏,是不是很讨厌呀?” 街上人来人往,尽管位置不算惹眼,她这样突然钻进自己怀里还是显得出格不已,可是一看到她呜呜咽咽如一只小猫,唐妙兴又不忍心推开她。 拒绝不了,就只有受着。 他想穿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放在腿上搂入怀中,就像晨间那般。 他甚至想轻吻着她的脸,告诉她是唐皋的错,她很好。 脑子里总冒出这些不合时宜的幻想,唐妙兴一一将其压了下去。他略僵硬的抚了抚她的背,还没开口,猝然感到胸口濡开一片湿意。温热还则罢了,可是贴在上面柔软灵活的东西是……? 唐妙兴怔住了——这……好像不是眼泪? 确实不是眼泪。 他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白色的衬衣被润湿一片,水渍将衣料黏在他胸前,隐现其下的肤色。唾液所携的温度还未完全消散,而言九正抬眼瞧着他的反应,奇异地透出一股只要他不有大反应,她就会毫不犹豫地继续舔下去的清澈。 眼神是湿的、嘴唇是湿的、唇瓣之间的舌尖更是。 很好,他唐妙兴,在大街上—— 说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