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春自到何青圆身边后,满心满眼都是她,假话她听得出来,只有真话能叫摇春相信。 “姑娘。”摇春低低的唤了一声,带点叹息的意思,蹲下身将羊乳从绢帘底下送了进来。 绢帘被摇春轻轻撩起的时候,罗刹鬼捏着何青圆脖子的力度还是一样,并没有重一分。 如此老神在在,可见是做惯了歹事的。 但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却听罗刹鬼轻笑一声,道:“你还真是贼喊捉贼,那偷儿是你兄长还是什么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捏着她的脖颈,食指只稍稍施力,她的头颅就向左侧,看着月光在她面庞上流动,觉得赏心悦目,目光一凝,看清她耳垂上落了一颗淡棕小痣。 拇指微微一抵,她的头颅又柔弱地向右偏去,一根细细的青色脉络在她额角若隐若现,使得肌肤在月光下有着冰雪的质感。 ‘一点威胁都没有,抓起来一抖,骨头都能断。’罗刹鬼下了论断。 何青圆此时惊惧交加,勉强存了几分理智,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阿兄是贼?偷了你什么东西?” “偷了我侄儿。”罗刹鬼说得笃定且愤怒。 何青圆却是迷惑至极,“什,什么?阿兄偷你的侄儿?可,可是征兵或是抓了壮丁之类的?” 罗刹鬼抓着何青圆的脖子将她甩到身前去,他不觉得自己力气很大,但何青圆却直接扬了起来,飞了出去,双膝一折,险些跪到。 狼崽又不是何青圆抓的,罗刹鬼并没有伤何青圆的念头,若不是循声狼叫找到这屋子里,他也不会无端端进来。 所以见她要摔,罗刹鬼伸手一接如捞月。 搂住何青圆腰肢的那瞬间,他感觉像是小时候在草原上追着云跑,想要抓住那一团云,可越跑云越远,从来也没触到过。 直到现在,他不远千里来到中原,在一个月夜里,在挨挨挤挤满是小玩意的一屋子里,他居然抱住了那团云,轻盈的,温暖的。 罗刹鬼惊异地看着怀中的小人,却听何青圆低低哀叫一声,像是受了莫大的屈辱而不能宣泄。 “呜呜。”小狼崽在笼中叫了几声,又安安静静蹲坐下来,尾巴高高竖着,正欢快愉悦得摇个不停。 何青圆好吃好喝待了它这样久,也没见它这般摇过尾巴,至多是轻轻一晃。 她意识到什么,但又拎不出这个念头来,巨大的恐惧感一时间没办法消解,那罗刹鬼简直如一头巨狼般钳着她,何青圆急促地喘着气,眸中的眼泪掉下来,渗进他胳膊上的皮甲衣料里。 “吓成这样?我不吃你。”罗刹鬼听她的气息很不对,像是她周围的空气忽然全部消失了,她再怎么大口大口的吸气,也于事无补,再这样下去只怕要昏过去。 何青圆光是呼吸就耗尽了全部力气,没办法说话,更没办法动弹。 罗刹鬼有点无奈,端起门边的那碗羊乳,然后在床边脚踏上弓着一条腿坐下来,把何青圆放在自己屈着的另一条腿上,把羊乳递到何青圆嘴边,道:“唔,喝两口吧,还热的呢。” 他是笑着说的,给狼喝羊奶还得热过,不可笑吗?这小姑娘比刚出生的狼崽子还嫩,她喝正好。 狼崽吃喝用的陶碗抵在唇边,冰冷粗粝,何青圆只觉这罗刹鬼在羞辱自己,一时间气愤压过了恐惧,气息反倒平了平。 见她别开脸去,罗刹鬼不解,“不喝?那我喝了。” 闻言,何青圆呆若木鸡,僵硬着转首,真就瞧见他一仰脖把羊乳喝光了。 “热的一股羊气,怎么受得了!”他有些嫌恶,还有点抱怨,“中原的羊肉难吃,羊乳也这么难喝。” 不知道是不是何青圆见男子太少的缘故,她觉得罗刹鬼的样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超脱于窦家表兄的平庸之外,更不是父亲那种斯俊秀的感觉,也不像兄长那般儒雅气,却又染着一点惊雷之韵。 何霆昭去是边关历练过,而这罗刹鬼却更像是生在沙场上,长在兵刀下。 他生了张很硬的脸,剑眉浓烈,眼眸深遂,转脸扔陶碗的时候,侧面的轮廓如一道何青圆从未见过的辽阔风景。 罗刹鬼把陶碗扔到一旁,就见何青圆忽然捂脸叫着,“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不知道你长什么样!” 静了一会,何青圆只听见罗刹鬼笑了。 她不敢放下手,只把十指并得更拢,道:“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为这狼崽来的?那你快把它带走吧。别伤我院里的人,也,也别伤我,行吗?” “你捂眼睛干什么?”那罗刹鬼问,还伸手轻拽何青圆的手腕。 <
> 何青圆一只手被他扯落,只见她皱着脸拼命摇头,又赶紧把脸捂上。 “不不不,我不看你,也不认得你,你快走就是,今夜的事我绝不向第三人说起。” “噢,你是怕我灭口。”罗刹鬼后知后觉,拽下她捂脸的手,笑道:“你家院墙一层又一层,把你像个宝贝似得装在匣子里,你怎么这样一副没底气没倚仗的样子?” 何青圆怕得要命,罗刹鬼却双手往身后一支,整个人悠哉仰倒,瞧着她哭得发抖,彷佛一头刚结束了捕猎正趴卧在绒绒草丛里的狼,正心满意足守着囤粮歇息。 何青圆低着头,依旧是不敢看他,听他说得轻巧,心中战战兢兢,又是愤愤难平。 “我是女子,你是男子,深更半夜闯进来,就算你不要我的命,倘若漏出去半个字,也是要了我的命。” 中原人繁缛节很多,罗刹鬼虽有些见识,但总没当一回事。 尤其是男女之别上,不似虎狼只以实力论处,而且越是娇贵的女人越是看不着,都被男人当宝贝似得装了起来,旁人不能瞧一眼。 何青圆这当口还坐在他腿上,不出声地哭,泪珠顺着面颊淌下来,勾在她小巧的下巴上,像那些个先天不足的小崽一样,这样娇气。 罗刹鬼是个极恶劣的,忽然伸手一勾她下巴,接了她一滴眼泪。 何青圆吓得又是一抖,他的手指跟带了火星一样,叫她觉得烫。 等罗刹鬼把她搁到脚踏上时,何青圆又觉得身下一冰,才体会到自己方才同他有多么亲近。 无数细小的微尘在月色中浮动,空气中有股陌生的味道,闻起来像雨后骤晴的天气,湿漉漉的绿意被阳光蒸烫出青草的涩气。 意识到这是罗刹鬼身上的气味后,何青圆羞愤得想死,以她这么多年所受的教养来说,也的确该撞墙或是自刎而死,但她又舍不得,生活好不容易才有了可喘息的缝隙,又要去死了? 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把手往枕头底下探去。 ‘咔哒’一声,笼子上的锁扣被罗刹鬼一拽,扯下来了,小狼崽果然是认识他的,钻进他怀里‘呜哩呜哩’地叫唤着,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何青圆顿觉荒谬,原来真的是贼喊捉贼,自作自受! 罗刹鬼左手抄起小狼崽,看着抱膝将自己蜷成一团的何青圆,瞧了瞧自己还空着的右手,觉得完全可以把她也搂走,反正听她方才同那丫头说了好大一滩委屈,想来这日子过得也不怎么开心。 罗刹鬼这样想着,手臂真就往下沉去,可那个细绵绵的女子忽然一扬手,就是寒光一闪。 何青圆所有的力气都在这一挥上,可这挥出去的匕首却抽不回来。 她不敢置信的看着那个罗刹鬼,见他紧握刀刃,挑眉含笑看她,惊得她赶紧跃到床上,躲进被子里去了。 罗刹鬼看着自己掌心被割开一点皮失笑,用刀尖挑开帷帐,让月光落在何青圆身上。 她面颊上红红的掌印正浮出来,脖子上的肌肤也印着鲜明的指印,看起来像是遭受了什么凌虐,眼神还是那样惊惧。 罗刹鬼竟然一愣,似乎也没想到会把她的脸弄成这样。 他缓缓放下帷帐,藏好她,默了会子才道:“你都藏匕首了,还藏一把没开刃的干什么?再者说我要抓你,你往床里钻,岂不是自己跳陷阱?” 何青圆也觉得自己很蠢,但她是匣子里养大的,最大的见识就是从九溪到京城这一段路,会懂什么御敌之法? 还知道斗一斗,躲一躲,而不是任人鱼肉就不错了。 帷帐就这样遮着,罗刹鬼没有再撩开,而是蹲下身,捡起那只装羊乳的陶碗,把匕首放在碗沿上磨。 何青圆蜷在床角,正透过帷帐中间一竖缝隙瞧见这一幕。 可能是因为罗刹鬼的个子太高了,显得他的蹲姿有点奇怪,身子太前倾了,像是随时准备爆冲起步,挥拳抽刀,将面前的敌人撕裂。 何青圆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一抖,帷帐垂垂,罗刹鬼应该看不见她的,但他却微一抬眸,磨刀动作并未停下,几下就利索了。 磨好之后,那罗刹鬼居然还用拇指在匕首上一碰,立马就见血了,他这才从桌上拎了壶冷茶,往刀刃上一浇,把粉末都冲干净,然后才顺着那一竖光亮将匕首放到她的床上。 “行了,我走了,别怕了,小东西别自己把给自己吓死了。” 罗刹鬼临走时还甩下一句话来奚落何青圆,何青圆有些不敢相信他真的走了,过了好半晌,外头极安静,只有夜枭间或发出一声‘咕咕’。 何青圆探出身子,一脚踩在脚踏上,软得直接跪下了,挣扎着爬起来紧
紧攥着那把匕首,一路倚墙扶门往外头走去。 罗刹鬼来去无踪迹,屋顶上青瓦都没碰掉一片,院里新挪过来的花朵是直接从陶盆里移过来的,因为移栽的季节不太对,所以适应得不太好,虚虚浮浮地扎了根,花朵低垂着,在月下摇曳着。 月色明亮得有些令何青圆恍惚,仿佛方才一切的一切都是幻觉。 她循着那股若隐若现的草木之气回到房间里,骤然晕进了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