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下来,容旬的话音也落下来,他听到自己疲惫的语气之后有诸多忍不住的情绪,心里便有些堵。
这么多年,作为对手,容旬赢过辛国许多次,斩落过他们的大将、以微弱兵力奇迹般逆转过战局,但到最后,他依然是失败的那个。
更不用说那之后,他被按着接受一切时,别说赢,根本连反抗的余地都不曾有过。
如今又兵戎相见……
龙修也察觉到他的疲惫、怒意、悲伤和委屈,他看到容旬双目血红,如一块寒铁在冷风中,虽然坚硬沉默,内里却仿佛在颤抖,忍不住皱起眉头。
“既然如此……”他刚要说话,容旬却已经不想再听,他猛然间策马前奔,手中长剑狠狠扫来,带着毫不迟疑的决绝。龙修闪身让过,有心要让一切终止,回转之时也毫不犹豫的斜刺过去,这一剑凌厉至极,非得落下马来才能避开。
然而容旬目光微闪,盯着他的剑尖静止不动,龙修心中大惊,却已经来不及收手,他情急之下换了攻势,手中的剑还是刺破容旬的战甲。只见血光四溅,容旬一声不响跌落马下。
龙修没料到他会送死,容旬“砰”的一声掉在地上,他的心仿佛也跟着朝地上撞去,急忙驱马扭回去,看到对方跪卧在地上,手中的剑都要握不住,显然痛极。
龙修深吸一口气,翻身下马冲过去将他一把抓起,沉声轻笑:“看来还是要把你抓回去才……”
说了一半,他的话猛然停住,看到容旬的剑深深没入自己的身体,血无声的涌了出来。
容旬看着龙修,一张脸上惨白苦涩——他必须要赢,哪怕把自己当做诱饵,只是他没想到这样拙劣的手段也能成功,他眼中水光盈动,却没有落下来。
龙修吐出一口血,将他的情绪尽收眼底,轻轻一笑:“看来你是真的非赢不可。”
容旬目光微动,咬牙将剑深深的送进去。
龙修忍痛看着他,并不在意自己血流如注,他看到雨滴落在容旬脸上,手中的剑就松开来掉在地上,轻轻叹口气:“快去避雨吧,别淋湿了。”
一瞬间,容旬再听不到喧嚣战场的声音,他心里裂开来,眼泪跟着雨滴一起落下,他不敢再看,猛地退开身体,将长剑拔了出去,血色迸溅,龙修身形晃动,就要倒下,他的心也跟着摇摇欲坠,发起抖来。
魏不知从哪里冲出来,将龙修一把扶住,朝战场外冲去。
容旬茫茫然看到,一时之间既说不出话来,也无法动弹。
“拦住他!”吕九娘反应过来大喊一声,双方的护卫立时便打作一团。
“快传令攻城……”容旬拉住吕九娘哑声吩咐,吕九娘转头见容旬摇摇欲坠,急忙冲过去扶住他,惊惶不安的发完信号,看着容旬不知该如何是好。
容旬安静的站着,四野八荒的兵戎声逐渐清晰起来,夹杂着煌煜陛下败逃甘州的呼声,心里茫茫然没有任何喜悦。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看着北军在夜色里丢盔弃甲,且战且退,南军涌入禹州,城墙上的北军王旗接连倒下。
一切进展顺利,只要边鹤岛的战舰能抵达甘州,龙修这次即使是撤,也没有那么容易了。
“……传信给秦可义,让他赶在宋衍抵达吴州前从江都撤出。”
“明白!”吕九娘定好神,利落的拿出细小的骨笛,两声轻响之后,一只云鹰稳稳落在她手肘上,很快又扑着翅膀掠向远方。
“陛下,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是追击还是……”
“……不追。”容旬身心俱疲,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这时,河岸上传来第二个信号,边鹤岛的四百艘战舰已经全部撤退,他看着渐渐远去的帆影,又看向甘州的方向,心里怆然。
禹州这一仗将是北军有目共睹的惨败,之后撑住吴州,南部就有开口的机会。
他叹口气:“先在禹州休整,让城门各处不要松懈……准备和谈的使者……”容旬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猛地软倒在地,吕九娘尖叫着将他接住,这才看到他脸色惨白不像活人,急忙大叫道:“来人!来人!”
一个人影冲过来将容旬接过去,有些吃力的说道:“别紧张,他只是太累了。”
吕九娘眨眨眼,惊讶的看着对方:“陆明!?”
陆明微微一笑,十分温和。
————
禹州一战,煌煜北军惨败。
龙修败逃的同一时间,孙亮率兵冲击肃州,城内商人协同行动,不惜烧毁自己的房屋商铺,连同北军的粮资补给一起烧了个精光,没多久,邢邺率领部下朝甘州撤退。
然而,北军的撤退并不顺利,当龙修和邢邺在三日后抵达甘州汾河时,看到边鹤岛的战舰横亘在河面上,梵州接应的船只已经被摧毁过半。
偏偏祸不单行的事情发生了——连目残余趁京都无人镇守,集结数万人马冲破镇州防线直奔京都,誓要诛杀三位皇子为皇室陪葬。而京都所有兵力,不过两三个州府的衙役和不到两千的御前侍卫。
眼看南军从禹州和肃州同时扑来,而连目残余一路狂奔,被挡在甘州的邢邺只能以自毁的方式强渡汾河,以肉身筑起人墙,艰难前行,但仍然无法撼动边鹤岛铁铸一般的战舰,所带人马几乎耗尽。
第二天,梵州河岸出现一排巨型弓弩,弩上箭矢一人多长,手臂粗细,不知是什么材质打造而成,隐约有银色的钨光。
镇守梵州的慕近一挥手,巨弩锐响,巨大的银色箭矢朝战舰飞去,沉闷的金属碰撞之声数里外皆可听见,所向披靡的边鹤岛战舰就在这一击之下剧烈的摇晃起来,坚硬的铁皮被刺穿,船上战士无不惊讶的喊了出来。
数百黑衣人就在这慌乱中不知从何而来,鬼魅一般扑进船上,以一敌百,与船上的南军肉搏整整一日,终于抢得一线生机。
一天之内,汾河上腥红的血水从甘州一路往东流入大海,沿途值守将士无不侧目含泪。
这是煌煜建国以来最惨痛的败退,八万将士回到梵州时,剩余不足两万,而南军两万战士,连同战舰一起全军覆灭。
在这之后,南部诸州得以重新整肃,汾河边布满了军队,北岸诸州无人敢再言南渡。
国土分裂的痛惜之情悄然而生,龙修被南晟皇帝重伤的消息传遍境内时,南晟皇帝寻求和谈的消息也飞了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另一个传言从东边传来,掀起新的风浪——前朝大晟皇帝遗腹子,御命继承人,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