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旬伤得很重,右腿撞在树上几乎失去知觉,冰雪也让其他每一个地方都痛起来,而腹部重新缝合的伤口引发高烧,让他无法醒来。他对这一切失去了真实的感受,只觉得自己在黑暗浓稠的水面上浮沉着,许久许久,才渐渐感觉到身体各处传来的痛感,隐约又遥远,如同虚幻。
偶尔,他会有窒息的感受,于是像鱼浮到水面呼吸一样,从黑暗里醒过来。他睁不开眼睛,却能听到木柴噼啪作响的声音,浑身都漂浮着,却能闻到龙修身上的气息,这气息渗透进来,让周围的水都变得浓稠伤心了许多。
他知道自己在高烧,久病成医,他清楚又混沌,几乎破罐子破摔,任其发展。
不想好,不想醒,不想面对。
龙修却执拗得很,他不断将水和食物喂过来,药味从未间断,仔细又妥帖。只是那些原本温柔的触碰勾起不好的记忆,令他恐惧又伤心,每次都忍不住躲闪,又无一例外的失败,对方的手臂依然缠绕,令他动弹不得。
“瘦了,不过比那两个月还是胖些。”龙修的声音戏谑的响起,蛇一样送进来汤药,那汤药很苦,容旬心里就生起气来。
“放开我……”
“不放。”
“……你去找别人好不好……”
“不好。”
迷迷糊糊的对话一遍遍响起,一个怯弱又生气,一个戏谑又干脆。容旬被他逼得无处可去,又委屈、又愤怒、又不知如何是好。伤口越发痛得不能忍,他便哭起来。
然而越是哭,便越伤心,越伤心,就越生气,龙修不管他哭,依然专制的桎梏着他,汤药一口口渡过来,强迫他咽下去。
这让他想到那些欺骗、囚禁和逼迫,想到自己一点点被打开变软的心,小心翼翼交出去又支离破碎的痛,几乎是怒吼着“不要!不要!”龙修却毫不在意,说着“乖”,继续按着他,我行我素。
他便越发自暴自弃,像个任性发怒的孩子,心里的话再也藏不住,随着洪水一样的眼泪流出来:“……我曾经想过,就算天下人都骂我,看不起我,我也可以不在乎……如果死了,我去给石伯伯磕头,给石大哥、母妃……给边关的将士磕头,请他们原谅我和你在一起……龙修,我拼命努力过,你明明知道的……”
龙修终于停下来,沉默的抱着,沉默的听着,并不说话。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你这么对我……?”
自从天乾殿那碗炖蛋,容旬就像是打开了眼泪的开关,又仿佛是心底无数的委屈,非哭出来不可。战场上神鬼不可挡的镇国皇子,一夫当关的威卫将军,此时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
龙修看着容旬的眼泪滚滚而下,打湿了整张脸,心里坠痛起来——他记得这样的眼泪,很多很多年以前,他看到水珠从少年脸上滑过,坠下来,碎在染血的战靴上。
可是就算是石宇楼战死,淑王妃仙逝,石川海身亡,容旬也从没有像这样哭到崩溃过,逃离京都这一年,不管是亲如长乐,友如谢珩,这些委屈也被他仔细收着,没有露出来过。
如今却在他怀里哭得喘不过气,他内心翻涌起狂喜和沉痛,叹息一声,“你最大的伤口是我……”说着,禁不住低下头去轻轻吻过去,将那些眼泪尝进嘴里,苦涩的味道,转瞬间让他心里只剩下痛。
容旬察觉到他的吻,几乎是哀求着要推开他,眼睛都睁不开,却执拗的拒绝着,他累极了,嘶哑的声音夹杂着哽咽,像被水浸过,软而伤心:“龙修,你从我心里出去好不好,我不想要你了……真的不想了……”他说着,觉得自己陷在一堵炽热的墙里,挣不出推不开又躲不了,几乎绝望。
而龙修不断的吻着他,渐渐的不太清楚,只剩下他自己沉回到浓稠黑暗的水底,蜷缩着睡去。
那之后,容旬反反复复醒来,却没有清醒的时候,他听到自己一遍遍说着:“放了我……”
龙修执拗的抱着他,一遍遍回答:“不放。”
“……那你杀了我……”
而龙修似乎叹了一声,这声叹息和这些话沉到梦境里,一次次浮起来,又埋到幽深的水面下。
就这样,在高烧和哭泣中,容旬不知过了多久,意识里的水终于慢慢清澈起来,他在一点微光里睁开眼睛,脑海里空白一片,只察觉到自己在发抖。
“冷吗?”龙修的声音在耳边传过来,然后窸窸窣窣的给他盖东西,又将他紧紧抱在怀里,龙修滚烫的肩膀就在他面颊那,能清晰的听到两人心跳。
一切都显得真实了,终于不是做梦了……他想着,意识依然混沌,视线模糊不堪,但是不知道为何,这模糊的视线落在龙修赤裸的手臂上,却十分清晰的看到他手臂上的刀伤,新旧交错,像一个人不断不断的刺向同一个位置。
他愣愣的看着,心里又苦又疼,想起在天乾殿里最后的几天,他在崩溃昏迷之后隐约醒来,看到龙修坐在床前,手臂上插着匕首,血流下来,滴到地上。
他以为那是梦,原来不是。
只是他不明白,明明已经让自己走了,又追过来做什么……这种非要有人流血才能持续的关系,这样追过来又能做什么?
他想着,心里泛起委屈,眼眶发痛。
谢渺、魏、无边无际的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知道龙修找了多久,也不知道连暗卫都没有抵达的地方,这人又是如何找到的。他控制不住的胡乱想着,眼前渐渐模糊,急忙抿嘴忍耐,不想眼泪掉下来,却听到龙修叹一声,在耳边说道:“在我面前不许忍着。”
他的声音低沉专制,带着疲惫,扎在容旬的耳朵和心脏里,眼泪就真的忍不住,停不下来。
龙修将他揉进怀里,听到他压抑的抽泣和眼泪,低头轻吻,慢慢叹息:“只是这幅样子,敢让别人看到,我会杀了他的。”
容旬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他在悲伤里渐渐泛起困意,自顾自的睡了过去。
龙修看着他哭得混乱的脸,一点点擦干净,仿佛也将心里一层层的灰烬和泥泞一同抹开,“上下”之毒带着血气的火在灰烬下烧着,却没有了往日的汹涌,他把手放进火焰中,那火却悄然退去,露出容旬的身影,前所未有的清晰。
“容旬。”他忍不住轻轻喊出来,将怀里的人抱紧。
“嗯……”容旬在睡梦中发出无意识的低咛,似乎对放在自己脸上的手十分不满,皱着眉要转开,龙修看着他的样子,浅浅笑着,轻轻一吻,这才起身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