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大道之行也 (第12页)
杨戬到了玉虚宫，刚进了前门，就见玉鼎真人正在穿堂里踱步，摇着扇子，一脸焦虑。
“徒|弟怎么还不来呢？难道是出不了酆都？他应该不至于会错意的……”
杨戬踟蹰片刻，现了身形，上前施礼：“师父。”
玉鼎一见杨戬大喜，忙迎上来，一抚他的背才想起，这是元神凝成的实体，摸不着肉|身上的伤口，不觉悲从中来：“徒|弟，你……他们打疼你了！”
“没事。”杨戬望了望玉虚宫的大门，问道，“师父，打神|鞭到底……”
“唉，说来话长。”玉鼎把杨戬拉在一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流言，说你勾结佛门，伪|造女娲遗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偏偏你又吃上了官司，一时没法回来解释，大家都只能猜。还好师父及时发现，遏止了流言，正在合计怎么让你来当面解释。好巧不巧，天庭派人来了，说杨戬神通广大，普通的刑|具奈何不了他，想向玉虚宫借一件法宝。此举定是试探。是我对你师祖说，索性蒙他们一回，假作不和，暗传消息。徒|弟，你师祖已经修改了打神|鞭内部的符印。你……你伤得不重吧？”
——师徒俩倒是想到一起去了，然而同样是为了“蒙他们一回，假作不和”，他却自损了经脉。罢了，此事也没有必要让师父知道。
“我现在就去向师祖解释。”
“徒|弟！”玉鼎扯住了他，低声说，“你现在还有回头的机会……如果你不愿再跟着阐教了，你可以回去，对你的亲人们开诚布公，跟他们住在一起……”
杨戬有些诧异：“师父何出此言？大敌当前，怎能轻易言退？”
玉鼎险些流下泪来。
跟着阐教，就要跟着阐教的立场，不能与“犯上作乱”的那一伙人相勾结。现在不能，将来不能，甚至过去也不能——自从玉鼎在天平上挂定四个秤锤的那一刻起，真|相，就注定将永远沉埋。
一如既往，忍辱负重。写下这八个字的时候，玉鼎自己也没有想到，这期限会这么漫长，至今依然看不到尽头。
玉鼎摇了摇扇子，掩饰自己的失态：“没关系……没关系……三界定于一，等到新秩序稳定下来，佛道两家之间的矛盾总会有不那么激烈的一天……神仙的生命这么长，总有一天你会与他们和好如初的……”
和好如初？玉鼎自己也知道这话有多自欺欺人。一阵短暂的沉默，带着晦涩难言的尴尬。师徒二人都没有说穿，仿佛只要不说出口，希望便依然存在一般。
“当然，会有那一天的。”杨戬竟淡淡一笑，“到那时，师父也可以与悟空相认了。”
“是啊。”玉鼎也笑了，“沉香也是我徒孙，我差点把这个都忘了。咱们一起回玉泉山去，白天采药，夜晚读，逍遥快活的日子永远也过不完……”
“来，徒|弟。”玉鼎拉住了杨戬的手，“师父跟你一起进去。”
玉鼎真人和杨戬来到了暖阁，请道童通报。元始天尊吩咐玉鼎稍候，杨戬一人进来。
玉鼎紧了紧杨戬的手：“放心，你师祖会理解的。”
杨戬一进了暖阁，只见地板、桌案、床榻上到处都是卷，重重叠叠，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元始天尊白发白衣，正伏|在地上，观看两幅地理图。
元始天尊有两大爱好，一曰读万卷，二曰行万里路。
元始天尊酷好读，徒|弟中只有玉鼎真人这一点随他，因此玉鼎真人虽然法|力低微，一样也很得元始天尊喜爱。别人出游，是上路需要计划，元始天尊出游，是回昆仑需要计划。同一个地方看过多次，也不觉得疲惫。他偏爱以脚步丈量山河，像普通的凡人一样亲自跋山涉水，还写了上千万字的游记。
“师祖。”杨戬躬身施礼。
“杨戬来了？”元始天尊抬起头来，也不站起，招呼他过来，“你来看看这两幅图。麻姑曾见东海三为桑田，这两幅地理图便是其中一次。鸟窠沉于海底，鱼骨积于高山，这些奇观异景，都是因为世殊事异啊。”
杨戬走过去，屈膝跪坐在元始天尊身边：“陵谷变迁，高下易位，这都是世事难料。”
“是啊。”元始天尊向后倚靠着凭具，散漫而不拘小节，“就像你三界战神，谁又能想到有朝一日|你会败于一个黄口小儿之手，落得经脉尽碎、法|力全失呢？”
“师祖……”
“放松点儿。我一直很欣赏你。找你过来，只是想与你说说心里话。”元始天尊的神情里有一股孩子气的慧黠，“新天条肯定不是女娲遗命。女娲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她绝对写不出这样的东西。”
杨戬并不否认，指着那两幅地理图说：“沧海已为桑田，再去结网捕鱼，岂不是荒谬？既然世殊事异，就该因时而变法。”
“你说得没错。”元始天尊左看右看，从宽袍大袖下面摸出一本来，正是署名“李源”的《生死板》，“你看了这本就知道，法本身就是一个不完美的东西，可是我们又不得不用它。它不是与天地同生的，也未必就会持续到时间的终结。别说变法了，说不定哪一天，连法本身都不存在了，三界会有更好的东西来代替它。”
杨戬有些震|惊。这本是他和师父写的，可是就连他们也从未想过，没有法的三界会是什么样。早就知道师祖为人自在散漫，却没想到他心中竟有如此足称疯狂的想法。
“我知道，你一定也在诧异，我连法本身都看轻了，又怎么会带出一个如此墨守成规、拒绝改变的阐教？”元始天尊放下了，孩子气地眨了眨眼睛，“不是我拒绝改变，而是时候不到，不可轻动，特别是用暴|力手段强行改变自然发展的轨迹。再说，变固然是要变，往哪个方向变，这还得一条一条具体思量。”
“我的确是对沉香手下留情了，而且还着意培养他。”杨戬只觉得在师祖面前说|谎，实在是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但新天条一事，杨戬问心无愧。”
“三界内只有你能写出这样的|字——我纵然不识人，总识得玉鼎之，杨戬之政。”元始天尊把随手扔在榻上，“沉香是你的外甥，你护着他，我也无话可说。但你为什么要放纵他们闹上天庭呢？新天条沾着‘犯上作乱’，又一下子改得太狠，这不是什么好事啊。你自己就是司法天神，自上而下慢慢地改不行吗？”
“我曾改过税制，扶助过工商，整治过地方势力，还结束了水陆分治。见缝插针，零敲碎打，能做的都做尽了。”杨戬轻轻叹了一声，“可是，限|制君权、解禁思凡、废除天劫，这三|条玉帝和王母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君权不得到限|制，我也不敢贸然分|权。成大事者，不谋于众。一旦分|权，众武彼此掣肘，就更难改变旧制了。”
元始天尊起身取了一碟面果子，自己拈了一只塞|进嘴里，并把碟子推到杨戬面前，示意他也尝尝：“我正要与你说这些。限|制君权，分|权制衡，这些我也赞同。但是——你知道天庭为什么要禁止神仙思凡、要对妖物降下天劫吗？”
元始天尊并不等杨戬的回答，而是自顾自说下去：“毁天灭地的大战，我见过好几次了，不管表面上是什么原因引发的，其根本都是因为三界内的生灵超过了可以承载的限度。战争可以看作是造化的自我调整，把生灵的数量削减到可以承载的程度。所以三界定于一之后，天条禁止神仙思凡，以限|制神仙的数量；定期对妖物降下天劫，以限|制妖物的数量；修建酆都地狱，羁|押多出来的魂魄，以限|制凡人的数量——什么清心寡欲才能做好神仙，什么妖物肆意生长有违天|道，什么警醒凡人向善，都是哄那些愚夫愚妇的。究其根本，无非|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那是因为旧的产业依赖于农桑，增长当然赶不上自然的生灵繁衍。”杨戬不卑不亢，“但新的产业依赖于工商，他们赚到了财富，就会投入更多的产业，增长远远超过了生灵繁衍。恐怕将来的问题不会是不足，而是过剩——过剩的商品卖不出去，商市疲乏不振，这才是真正的危|机。在这种条件下，禁止思凡、降下天劫都是不必要的，反而浪费物力，残|害生灵。羁|押在酆都的魂魄也一定会越来越少，所以自然可以宽法缓刑。”
“不，你看得还是太浅。”话虽如此说，元始天尊还是忍不住从凭具上坐了起来，靠近了杨戬，“就算是新的产业，也需要原料吧？这些原料不是农桑，就是矿藏。农桑且不说，矿藏是有限的，万一哪一天用完了怎么办呢？表面上繁荣的一切不就都崩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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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挪死，人挪活。矿藏即将告罄，其价必高，自然会刺|激新的替代品，所以不用担心。”
元始天尊“嘶”地吸了一口气，捻着胡须，摇头道：“奇谈怪论，奇谈怪论！”
“师祖，”杨戬跪坐端正，“你我在此空谈，也争不出什么结果，不如让事实来给我们答|案。新天条实施二十六年了，三界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呢？”
“事实也要放长量看啊。”元始天尊靠回凭具上，轻轻叹息，“罢了，既然大师|兄和小师|弟都由着你，我也不反|对有一个尝试的机会。反正有我们几个老家伙在，真出了乱子也有人收拾。童儿，去唤玉鼎真人进来。”
玉鼎进来之后，元始天尊命道童给他拿了一只蒲|团来坐下。
“你这徒|弟可真不简单，不仅他自己强，跟他在一起的人都越来越强。”元始天尊指着杨戬，对玉鼎笑道，“你本来只会读，遇上他就会写了。梅山兄弟本是江湖中人，遇上他就会查案子了。你那掌柜李诡祖，要是没他也未必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好。伏波祠，关帝庙……对了，那刘沉香也可以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