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历然表里明 (第12页)
从墨玉石牢中被提出来、押往昆仑的途中，杨戬暗自算了一下，他已是第三次上刑台了——如果南天门前被绑在旗杆上那一次也算，那就是第四次；如果再算上在酆都的几次，那还要更多。哪怕是个凡人，至此也可算得尊严扫地，更何况骄傲强横如他？
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大抵如此吧。
簇拥在刑台下的看客，从攻上天庭的众妖众人，到地狱里的大鬼小鬼，到今天的阐教众弟子——跌下神坛的狼狈相，总是十分赏心悦目的。那些或兴奋或鄙夷的神色，他懒得去看；那些指指戳戳的教训和攻讦，他也懒得去听。双手被锁妖链吊起来，绑在两根刑柱上。杨戬往台下一望，没看见哪吒。挺好，哪吒要是在这里，一时冲动会做些什么可真不好说。师父也没来，也罢，这样的场面，看了也是白白伤心。
刑台周围竖着八面道幡，中间按奇门遁甲之道，用朱砂绘制了阵纹，那是用来稳定魂魄的。卢藏用坐在主位，怀抱着打神醱鞭，三绺清髯飘洒，虽手握重权，却依然是一副清高出尘之态。身后一步之遥，侍立着两名道童，一个捧着绝仙网，一个持着断魂锥。还有八名道人分坐两边，其中竟有脸色蜡白的苏耽。
三声钟鸣，刑台下立刻肃静了下来。
卢藏用是个读人，一向信奉士可杀不可辱，当众处罚杨戬就是为了让他在阐教再也抬不起头来，他以为这样就能永绝后患。他很满意众看客的反应：“苏仙医，你去看看，杨戬现在禁得起处罚吗？”
苏耽唯唯诺诺，步下台阶，来到杨戬身边，伸手摸醱他脉门。酆都一行，他又添了新伤，经络、内腑损伤极重。虽然后来将养了一段时间，可是这样的身体，只怕削去三花、散去五气、打散元神之后，就连站起来都困难了。更何况——他们准备用什么手段处置杨戬，苏耽是知道的，普通仙家受了这样的处罚，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了。杨戬会怎样呢？苏耽心里也没底。
苏耽行了一辈子仁心仁术，曾对多少病患强调过，要实事求是，千万不能讳疾忌医。可是到此时，他的回答早就被安排好了，反倒是他自己不敢说实话了。
“身体安泰，处罚无妨。”
苏耽说罢了这句话，不敢也不忍再看杨戬一眼，别过脸去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卢藏用捻着胡须点了点头，命道童请下符敕，宣读过了冗长的罪状。随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说：“杨戬，你本是妄动凡心产下的妖孽，阐教念在生为孽子并非你的过错，这才收下你为门下弟子。指望你潜心修行，以赎前愆，谁知你修持不正，反生邪念。武王伐纣时，给你机会立功效命，你却心术不端，屡次未战先怯，坐视同门遭难。你在司法天神任上，贪恋权势，玩弄阴谋，构陷忠良。凡此种种，早该重加其罪。念你已受天庭降罪，阐教依然未忍重责，盼你悔改。你却一意孤行，妄动邪术残害生灵，致使东海众生罹鼎镬之难。师祖元始天尊念你入我门中日久，不忍黜落，故仅仅削去三花、散去五气、打散元神。正是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杨戬，你可知师祖用心良苦？”
“杨戬已是待刑之犯，知与不知，又待如何？”杨戬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但愿从今以后，阐教奉元冲正觉真人正教正信，万事顺遂，无敌于三界！”
这话分明是讽刺卢藏用管不好阐教。卢藏用恼了，可又不能跌了读人的面子，顿时沉下脸来，一拍桌案：“请绝仙网！”
两名身着黑色鹤氅的道人领了命，早有道童捧着绝仙网上前来。这绝仙网看起来也无甚特异之处，灰扑扑似粗麻搓成，只是网眼极细，只有钱眼大小。两名道人将绝仙网罩在杨戬身上缚紧，然后退到一边，诵出一段繁复而冗长的咒语。
只见一串串妖异的红光如奔腾的乱流，从绝仙网上闪过，不见任何外伤，杨戬的脸色却一下子白了，眉心蹙起，浑身打颤，带得锁妖链哗啦作响。杨戬知道，绝仙网是在毫不留情地割裂他的元神。
骤然打散元神，可能会直接令人魂飞魄散——他们倒是想得周全。
星星点点银色的真元从细细的网眼里溢出，若是普通仙家，至此就可以宣告元神损毁了。可是杨戬修过九转玄功，阐教中人当然知道这门功法足以分裂元神，因此对于他来说，割裂元神只是个开始。
“请断魂锥！”
一名道人举着断魂锥上来，将锥尖对准了一个网眼，抡圆了断魂锤，重重击下。仍是不见外伤，可是就这一下，杨戬已压抑不住，半声惨叫冲出了咽喉。后面半声听不见，竟不知是生生咽下去的，还是无力为继。
杨戬本以为，自己已经不怕痛了。天庭十大酷刑或许是很遥远了，可是这些年来他新伤旧伤不断，痛楚几乎成了如影随形的老友。然而，他现在身受的，本来就是将凌迟之刑用在了元神上。断魂锥对准绝仙网每一个细密的网眼，每一下重击都令他感到从身体到灵魂都被生生打碎。真元一缕一缕溃散，冷汗湿透衣衫，头颅垂落，身体无力地下坠，痛苦压抑的呻醱吟从咬得血肉模糊的唇边溢出。
一滴血，顺着鼻梁滑下来，叮咚一声，坠落在刑台上。很快，又是第二滴，第三滴……
不好，是天眼。
天眼是驱逐混沌、分定万类的窗口，将法力通过天眼封印起来，就是令它与三界同在，只要天眼还能开，就不难取回来。杨戬从来不肯任人宰割，早已做了准备，即使元神溃散，他也有退路。可是，要是天眼都毁了，他还有什么周旋的余地？
杨戬强打起精神，暂时阻断了天眼与自己残存元神之间的联系。
元神更加脆弱，溃散的速度更快了，随之而来的是内腑、骨骼、经络锉碎一般的痛苦——或轻或重的旧伤并没好透，现在又逐一发作起来了。他艰难地笑了一声，反正封印了法力，哪里也护不住，索性就不再仔细分辨伤痛的位置。
处罚持续了一整天，连刑台下的看客都已兴味索然，才终于彻底打散了杨戬的元神。锁妖链解开时，杨戬早已无力支撑，栽倒在地。两名黄巾力士从腋下挟起他，将他拖下了刑台。
墨玉石牢本来就是阐教弟子被罚面壁的地方，监中狭小，一张矮榻，一个成人躺在上面连腿都伸不开，还有一张狭窄的桌案，上面有一只水壶，一只杯子，就是全部的陈设了。杨戬被带回监中，粗暴地扔在矮榻上。
押他过来的道人冷语吩咐：“既然已经削去了道号，可不好在玄岩山白住着。禁子记住了，明日押他去玉虚宫供役，不得有误。”
牢门被锁上，道人领着黄巾力士走远了。杨戬喘息未定，忽然又听笃笃脚步声，哗喇喇锁链响，随后是牢门被推开的沉重声响。
“杨戬师侄，睁眼看看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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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睁开眼睛，竭尽全力想要撑起身体，却连动弹一下都十分艰难。开口欲言，嗓音嘶哑而无力：“赤精……师伯……”
“我看你这伤势，还是不要勉强了吧。”赤精醱子眉头皱起，抬着下巴，似怜悯又似惋惜，“好端端的阐教弟子，玉鼎真人的高足，怎么就做了这种事呢？落得这个下场，别说你师父了，就是师伯我，看着也心疼啊。”
杨戬嗤笑一声，并不答腔。
“怎么？不领情？”赤精醱子笑了，拨开杨戬额前被冷汗湿透的乱发，动作格外轻柔，就像真的在安慰一个迷茫的晚辈，“师侄，不要觉得委屈，这都是为你好。你虽然吃了些苦头，心却得到了净化。不要怕啊，不要气馁啊，从头练起，重铸元神，你一定会更加强大——只要你真正做到参透七情，无欲则刚。”
杨戬仍懒得开口，且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虽然不识惯，众位长辈却不能因此就放弃了你。杨戬啊杨戬，你师祖对你何等宽怀，众位师伯、师叔对你又是何等仁慈，你怎么就这么不知道珍惜呢？”赤精醱子从袖中取出一面布满红丝的黑色方镜，“你师祖特地赐下此物，助你破除心魔，裨益修行——你看可好？”
赤精醱子将照心镜挂在矮榻对面的墙上，诵出咒语，只见照心镜逐渐扩大，宽有四尺，高五尺九寸，内外皆明，镜面上红丝如龙蛇狂舞，光明与阴影模模糊糊，愁云惨雾，彼此缠扰，将整个囚室搅成一片混沌。
赤精醱子满意地笑了：“师侄，你且好好消受。”说罢，他一摇拂尘，离开了囚室。
混沌之中，杨戬忽然听到了丝线绷断的声音，历历如在耳边。接着，玉石坠地摔碎，血色漫上地面，父兄的身体一点一点冰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