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有玉镇定下来,踢开脚下的佛珠,双手捧起素素的脸庞,一遍又一遍看着,情不自禁亲了又亲:“素素,你来了,便不要走了。”
十七年了,她不再是他的小素素了,她成了老素素,他成了她的老相公,可他依旧爱着她心动的模样不是么?若他不爱她,他怎么会冲动到和她相识半天便回家跪下来求自己的爹娘找媒人到她府上说亲,第三天的清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迎娶她进门。他实在是太心急了,生怕她被别人夺了去,没有她的未来多可惜。
似是有些不对劲,她穿着的一身素净的长衫实在遭他嫌弃。十多年前,当他开始纳第一个妾的时候,她也曾上吊哭闹过,挽回不了他和她注定的结局。当他准备纳第二第三个第四个妾的时候,她迎来了佛像放置在房中静心吃斋念佛,忘了这十多年间,他没有再踏进过那个房间一步。
“素素,换了这身衣裳好吗?等你明日醒来,床头定会摆着许多新衣裳……”
那样诚恳而真挚的哀求,一如他和她初见时他待人真诚用情至深,后来岁月老成也许狡黠诓骗会活得更好。事实上,他当真凭借各种手段八面玲珑活得越来越好,忘了她一个人在房中念了许多年的佛吃了许多年的斋全然没有依靠他的权势。
他怎么会记得,她明明在他的眼中消失了整整十多年,只有他和她共同的儿子最清楚,分开以后双方音容不似当年。
素素问:“相公,饶她一命好吗?”
姚有玉反问:“为何?”
那样诚恳而真挚的询问,一如他和她初时那些日子,盛世的红令人心醉的新婚洞房她对他眯着一只眼笑,小心而又开心地问他喜欢她画怎样的眼妆,不知不觉十七年眼角渐渐长出细细的纹,他发现在她身上不过平添了沉稳大气的雅韵,特别是她手执着佛珠的时候真像自远方而来的仙姑,与他相隔了几个天上人间。
姚有玉正气在头上,自然是不肯放过六姨太的性命,毕竟他手中的权势财产足够她死千万遍了。不过是比丫鬟高级点的侍妾,姚有玉看了一眼替自己的大儿子有宁找的童养媳欣柠,没想到这丫头小小年纪竟反了,一心把自己当做姚府未来的女主人,竟敢向夫人通风报信,莫非他身为一家之主连管教几个奴婢的权力也没有了?
姚有玉把木棍藏在身后走近欣柠:“欣柠,告诉老爷,是你把夫人请来的?”
素素慌忙挡在欣柠面前,向姚有玉鞠了一躬:“相公,是我听到柴房这边有女子的呼喊而来,与欣柠无关。”
姚有玉又恢复了无赖流氓的本性:“是吗?素素,你的房间离柴房这么远,你是怎么听到声音的?”
素素正想解释什么,欣柠后背挨了重重一棍站也站不稳了,被一双温暖的手稳稳扶住,哟,是姚大少爷来了。姚有宁顾不上和姚有玉争辩,背起欣柠便跑,一边跑一边交待仆人说道:“赶紧备马车,带欣柠去看大夫……快……”
“你给老子站住。”身后吹来一阵阴凉的风,姚有玉盛怒的指示令姚有宁犹豫了一会儿,欣柠倒吸了一口气,闭上疲乏的恐惧的眼睛静静等待着死神的来临。
姚有玉双手放在身后,摆出一家之主的谱儿,漆黑的眸子里流露出无可置疑的权威,冷冷说道:“姚欣柠,你不要以为你是姚府的童养媳便是未来的女主人了,这么多年你充其量不过是大少爷身边的一个贴身丫鬟,姚府轮到你多事做主的时候便是你的死期,看清楚了么?就像这个贱人一样的死法,她已经断气了。”
姚有玉犹豫了一会儿,背着欣柠踏出脚步往前,头也不回地说:“爹,我要先带欣柠去看大夫……”
姚有玉嗯了一声,从鼻息里发出的不屑:“姚大少爷,你可知你的丫鬟犯了什么错?”
姚有宁年轻倔强的面庞像极了当年的姚有玉:“姚老爷,欣柠不是我的丫鬟,欣柠是我的未婚妻,如果你不让我素欣柠为妻,我以后也不回来了,你自当你的老爷吧。”
姚有宁坚定而单薄的身影消失于苍茫的夜色中,一颗佛珠滚入草地中不见踪影,姚有玉再一看,素素也走远了,又向着他十多年不曾踏进的房间吃斋念佛去了,只是这一次,他不会再由着她了。
姚有玉追上素素单独寂寥的身影,匆匆交待管家:“赶紧收拾收拾尸体毁掉容趁天黑丢进河中去,莫被人发现了,过几日赏你们每人五十两银子。”
夜色漆黑前路苍茫人影萧索空若地狱,姚有宁小心翼翼将欣柠抱到马车上,脱下外套盖着怀中的美人儿。
听到咔嚓一声似是骨骼折断了,用柔软轻柔的手掌扶着欣柠的背后,不停催促车夫快点再快点,似是生命里十七年还带着幼稚俊美的脸庞第一次显露出这般坚毅决然的神情,他即将有成为她的男人。
恐怖的黑夜罗网挡不住马蹄哒哒哒响不停向前驶向黎明驶向日出,他不忍回头也明白,过去,是再也回不去了。
静悄悄冷清清的房间,似曾熟悉的梳妆台放着几尊神像数不清名号,姚有玉已经很久很快没有踏入这个房间里,哪怕他曾在这个房间度过了二十三年的日日夜夜,当他听说她因为他纳妾的事情而决定吃斋念佛不出房门的时候,他便毅然离去。
别时容易此去经年,走过一场场盛世红装繁华,当他又回到这个房间,已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他一半的过去,有了六个妾和十多个孩子。
依稀记得三十七年前慈祥的娘亲抱着小小的自己坐在床边摇拨浪鼓的场景,记得二十三年前这个房间被装饰成美轮美奂的新婚洞房的场景,记得二十年前自己的第一次孩子出生时喜极而泣的场景……
他人生难得的善良美好都是在这房中铺开结束的,和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久别重逢恍若隔世不禁潸然泪下。
他,她,他,她,他……他一半的过去,记忆里很多个人,他低价囤积粮食高价出售和商会谈判,他在生意场上风生水起独领风骚,他最小的妹妹被皇上册封为妃,他八面玲珑如鱼得水遇到的那些达官贵人……记忆最深刻的还是她,唯独她一个人占据了他三十七年的过去中三年的记忆,在他的心中实在是太难得,他再也不会记得一个人这么久了,以后也不会了。
从这一天开始,他要把记忆全都找回来,仿佛又回来了新婚那一夜,她也是这样扭扭捏捏羞红着脸极不自然,还是不能勉强自己将就,抱着爱的人枕着月光说着悄悄话大概是黑夜里最光明的向往。
“素素,素素,素素……”一遍又一遍,这一夜她的耳朵熟悉了他久违的呼唤,当他温柔的手抚过她纯净的眼睛,许多年他都没能控制住自己,今晚也不例外。他感觉,以后和她还会有孩子的,他爱她为他生孩子。
铛铛铛……打更人被苍茫的夜色拖着长长的影子围绕这一座古老的城夜复一夜走着,走着……直到三更时候,素素悄悄睁开眼睛,见姚有玉已是精疲力尽睡得十分熟了,蹑手蹑脚走下床掩上房门,问家中的佣人大少爷带欣柠去了何处。
老管家恭恭敬敬地应道:“夫人放心,是城中有名的江大夫家,定能治好欣柠姑娘的腰伤不留一点伤痕。”
素素又问:“六姨太现今在何处?”
老管家支支吾吾好一会儿:“小人也不甚清楚这件事情,劝夫人别管了,毕竟人都死了也不能复生是吧?死了就是死了……”
“马上备马车,我要去看看少爷。”
“是是是……”
老管家赶紧安排了一辆马车,素素因丢了佛珠本就心慌意乱,隐约在黑夜中看到一个白衣翩翩气度卓然潇洒不似普通人的男子抱着一个沉睡不醒的年轻女子站在路旁。
白衣男子拦下马车向素素行了礼,问:“夫人您好,我娘子她……她得了风寒,正要去找大夫……您方便载我们一程吗?”
素素向来心底善良:“我们正要去城中著名的江大夫家,江大夫年轻时是朝廷的御医,你们也上来吧。”
傅辞微微一笑:“那就多谢夫人了。”
素素觉得奇怪,把这个美人儿似的年轻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疑惑地问:“你娘子既然患了风寒,你为何还笑着?”
“多谢夫人关心,我娘子的风寒已快好了,我们到了。”
傅辞说话间,素素发现马车已经到了江大夫家门前,心中十分诧异,又见这男子下车后衣裳逆风而动,扶着马车问:“你是人是鬼?”
傅辞看了看自己不争气的衣裳,随口一说:“回夫人,我是阴阳师,我娘子是凡人,身子一向虚弱,因此我常带她来看大夫。”
“阴阳师?我倒是第一次听阴阳师这说法……”
“通晓阴阳两界预知生离死别便为阴阳师。”
“你岂不是鬼使神差?”
素素心慌意乱,生怕面前这白衣男子阴魂不散飘来飘去,傅辞抱着悠然走到大夫的府邸前,幽红的朱门在苍茫诡异的夜色下自动响起咣咣的敲门声,素素退后了两步,前来开门的却是姚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