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记起一事,赶紧起身,蹲在墙角打开箱后,一顿摸索,干脆将彩绘木偶和泥人儿在内的物件,全部挪出来放在脚边,李槐脑袋伸入空荡荡的箱,然后猛然转头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委屈道:“崔东山果然不是个好东西,那颗银锭不见了!陈平安,咋办啊,我可以去讨要回来吗?”
陈平安将木盒和刻刀都放在桌上,然后开始怔怔出神,少年满脸严肃,如临大敌。
听到李槐的抱怨后,陈平安转头笑道:“虫银如今是你的东西了,如果真的在他那里,你当然可以要回来。”
李槐急匆匆跑出屋子,“我找崔东山算账去。”
陈平安提醒道:“记得跟人好好说话。”
陈平安去关上门,坐回桌旁,双指捻起那柄狭小精致的玉工刻刀,默默感受着它的重量。
他自己那根簪子应该雕刻什么,很简单,就是之前遗失那根簪子上,所刻的八个小字: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但是其余三支玉簪,他打算分别送给李宝瓶三人,作为将来到了大隋院的离别赠礼。
宝瓶。守一。槐荫。
最后,使劲挠头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出这么三个说法,虽然一点也不雅致,可毕竟可以保证不会出错。
林守一突然一把推开门,站在门外,怒气冲冲,“陈平安,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整整两千两银子,就为了在这里住一晚上?!”
陈平安茫然转头,看着极为陌生的少年。
林守一身旁,出现一个双手拢袖、笑容欠揍的白衣少年。
林守一气得嘴唇颤抖,伸手指着陈平安,“两千两银子!你陈平安是郡守老爷的儿子,还是更了不起的皇亲国戚?”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轻轻放下刻刀,站起身,正要说话,林守一已经转身大步离去。
李槐蹑手蹑脚溜进屋子,手里抓着那颗银锭,这个孩子根本不敢掺和这摊浑水,坐在床沿那边,脸色有些苍白。
陈平安瞥了眼白衣少年,重新做回凳子。
崔瀺斜靠房门,这个罪魁祸首还不忘煽风点火,“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滋味,不好受吧?”
陈平安不理睬他。
崔瀺想了想,走入屋内,坐在陈平安桌对面,单手支起腮帮,笑望向陈平安,继续火上浇油,“你说林守一会不会把你的私人腰包,当成了你们这支队伍的共有财产,所以你这次花钱明明是为了他的修行,但是性情早熟且对财物早有概念的林守一,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仍然觉得自己亏了,所以才朝你发火?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有的。”
陈平安脸色没什么变化。
崔瀺笑嘻嘻道:“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搅屎棍?”
崔瀺自言自语道:“那你可就错怪我了,打个比方,先前我为了买下那一包裹破烂,支付那颗银锭,不过虫银落入陌生人手里,便会伺机化作蚂蚱、蜻蜓之流,重返主人身边,所以你会认为我是以术法坑骗别人,对不对?错啦,大错特错,那人就是个孤注一掷的赌棍,观其气数,是个不知惜福的夭寿短命鬼,如果我给了他真金白银做赌资,才是害他,说不定最近几天就会惨遭横祸,如今暂时没了银子去赌,这个败家子又得从家里偷东西出来贱卖,反而可以让他多活几天。”
陈平安终于开口,“从你下车开始,介绍城隍庙,再顺嘴说起这个秋芦客栈,其实是在给我下套吧?但我想不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做了有什么意义?”
脑袋歪斜的白衣少年,两根手指轮流敲击桌面,“曾经有个比年龄你稍大的人,手里藏着一枚印章,刻着‘天下迎春’四个字。”
白衣少年陷入沉思。
陈平安问道:“然后?”
白衣少年回过神,揉了揉眉心红痣,想到这一路行来的古怪气候,愈发确定一件事情。应该就是如自己猜测,齐静春送给少年赵繇的那方印章,意义重大,只可惜自己的出现,少年一经试探就选择明哲保身,不管是为了自身前程还是家族安危,少年到底是双手奉上了印章,那么印章蕴含之物,就会自然而然重归天地,难怪今年的暮春气候,如此漫长。
但是崔瀺觉得事情又不该这么简单。
不管齐静春还有没有后手,在老秀才的安排下,他“这个崔瀺”,已经跟泥瓶巷少年的命数捆绑在一起,虽然被陈平安拖累,害得他也跟着一起前途渺茫,但是崔瀺仍然不愿破罐子破摔,而是激发起旺盛的胜负心,希望能够将陈平安一步步引领到自己的那条阳关大道上,而不是被这个没读过的小泥腿子,带到他那条破烂道路上去喝西北风。
这就像是两人在拔河,力气不是腰膂手臂上的力气,而是心力心气。
白衣少年心情渐渐好转,跟眼前这么个家伙,比拼心志和韧性?我崔瀺好歹曾是成功跻身十二境的顶尖修士,更是名动中土神洲的棋坛宗师,跟一个孩子下棋,想输都难吧?
而对面的草鞋少年,已经完全忽略白衣少年。
因为陈平安开始拿起刻刀和玉簪子,动手雕刻第一个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