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吉犹豫了一下,“可是食材与厨房,都是吴道长的。”
陆沉蓦然放声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才收敛笑意,仰头一鼓作气喝完杨梅烧酒,再转头朝少年眨了眨眼睛,“那你觉得自己在饥肠辘辘和饱餐一顿之间,贫道到底做了什么?”
宁吉下意识瞥了眼陆道长脚边空碗,以及搁放在上边的一双筷子,再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碗和筷子,少年摇摇头,总觉得心中答案,终究不对。
“放债如施,收债如讨。”
陆沉微笑道:“自古而然。”
宁吉也没有多想,反正也想不明白,只是一并收起陆道长的碗筷,走入灶房内,先清洗干净,再将碗与筷分别放回橱柜和竹筒原位。
陆沉双手笼袖,转头盯着学塾那边的一袭青衫。
学塾于每天辰时中准时开学,早课背,两刻钟,算是温故知新。
迟到的孩子,都会被责罚,站在学堂,靠墙而立,次数多了,就要挨木板子,吃戒尺三下。其中那些玩心重,忘性大,未完成课业的蒙童,在罚站和戒尺之外,后边专门有一副桌凳,让他们用来补上课业,才能回到自己的座位。
学塾内的座位,按照年龄段,分成三列,分别是六岁到八岁,八岁到十岁,十岁以上。
十几个孩子,各有各的桌板凳。因为学生不多的缘故,所以并不显得拥挤。
陈平安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对蒙童们相对而坐,看似闭目养神,实则仔细听着三列孩子的不同读声。
陆沉笑问道:“宁吉,知道什么叫声琅琅吗?”
少年摇头。
“读人读人,读自然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
陆沉背靠窗台,双手笼袖,微笑解释道:“本义呢,是金石相击的声音,质如清磬声若孤桐,琅琅其璞岩岩其峰。后世觉得这叠字,寓意实在美好,就用来形容好听的读声,现在就是了。”
三个不同的年龄段,陈平安会传授以不同程度的课业。
比如昨天学塾的授,今天早晨的背,孩子觉得自己背熟了,就可以举手示意,陈平安就让他走到身边,检查一遍,背诵的内容准确无误,通过了,再让那个蒙童自己来复讲一边所背段落的粗略义,那一刻,仿佛是先生和学生的身份颠倒了。
如果说得通顺,大致无错,陈平安就点点头,让孩子返回座位,如果蒙童只是背准确,义仍然说得不够准确,或是内容有所遗漏,陈平安就帮忙纠正,查漏补缺,再让孩子回去继续背诵。
这几天,一直不太打搅宁吉观看光阴画面的陆沉,终于开口提醒道:“宁吉,千万别小看蒙童复讲这个环节,这才是授业和求学双方的精髓所在,将来学子们走出学塾,能否举业,甚至是能否别开生面,独出机杼,代替圣贤们立言,就在此一举了。”
先生授,到蒙童背,再到颠倒身份的复讲,学生讲,先生听。
这里边就有了个次第,是有先后顺序的。这就是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知其先后,则近道矣。
宁吉说道:“陆掌教在白玉京那边,也会开课讲学吧?”
陆沉笑了笑,“太懒,偶尔为之。白玉京五城十二楼,聪明人太多,几乎就没有个笨人,更是我不愿传道的原因。”
论学识之广博与深邃,人间万年以来,寥寥一双手的人数之外,此外所有人与陆沉的差距,就是差了一个陆沉。
宁吉没有多想,只当陆掌教是觉得那些白玉京的“神仙”,聪明到无需听课了。
事实上恰好相反,就像陆沉曾经与陈平安调侃一句,崔东山的那只袖子名为“揍笨处”,他的袖子,属于“揍遍人间聪明处”。
等到早课背结束,接下来就是每天的正式课程了。
陈平安先领着蒙童们读“生”,约莫是大半个时辰,三列学生,读内容就不同,年龄由低到高,陈平安按次序来。
其余两列蒙童,就可以自己翻看,或是自顾自读生,只是嗓音不能过大。朗读百遍,读百遍其义自见。
当然也可以听先生讲课,比如六七岁的孩子,只要他们自己有兴趣,就可以听先生给十岁以上的生课业了。
一般来说,乡野村落,各家让孩子上学,都不会有太高的期望,只是想着让自家孩子,将来学到些字,能算账记账,过年时能写几幅对联即可。所以一般塾师,也就多是按部就班,让蒙童们读背诵,学习写字,夫子们会逐字逐句讲解字、句,条件好的学堂,先生一开始会教学生握笔、立腕的规矩,帮忙扶手润字,有专门用来描红、临帖的印本和字帖,久而久之,学生可以脱手自了,先生再传授笔法,除了那几部庙和朝廷官方公认的儒家经典,兼读古,到了这个时候,就可以开始学习作。乡野之地,条件简陋,只说习字课,就只能将就再将就了,多是炭笔,或是用类似黄泥质地的石块,在一块大小适中的薄薄青石板上边写字,方便涂抹反复使用,或是木质沙盘填充一层溪涧河流内淘来的细密沙子,以树枝或是截竹作笔。
就像这里,每张桌上就有一只青竹笔筒,里边插满了细细的竹笔,桌抽屉里放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沙盘。
此外还有一本才巴掌大小的厚厚册子,名古怪,是《不二》,是陈平安专门从三百千等启蒙籍中再作筛选和汇总,挑选出来的三千多个字,每个字分几项内容,一个粗笔楷体字,以细体小楷标注发音,字义,以及几个常见的组词。
宁吉对那本《不二字》有些眼馋,陆掌教善解人意,于是少年除了那只袖珍日晷,手中又多出一本籍。
少年问道:“这么多个字,走出学塾之前,都要认得吗?”
陆沉笑道:“当然,只要认得三四千个字,以后什么不能读?”
少年又问:“做得到吗?”
陆沉说道:“你肯定做得到,至于这座学塾里边,一个用心念的孩子,假设六岁开蒙,求学五六年,也都能认识。至于自己不愿读的,或者说是那种的的确确,属于天生就不适合念的蒙童,就难说了。”
少年欲言又止。
“这天”放学后,陈先生与那个叫赵树下的青年,同桌吃饭,赵树下就帮着宁吉问出了个疑惑。
那些读就是不开窍的蒙童,怎么办?
陈先生笑着给出一个答案,读很苦,求学很难,但是千难万难,不如“努力”更苦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