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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兵营帐的一处角落,出身于固原军镇的李英雄仰着头平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高大壮硕的身躯却是虚软无力,一双虎目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只是愣愣的看着帐顶某处,神情间满是悲戚与绝望。
帐内大部分伤兵都已经在疲惫与虚弱中陷入沉睡了,李英雄的身体也同样虚弱疲惫,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身心的痛楚正在不断折磨着他。
李英雄原本的名字叫做李二山,但他认为这个名字不好听,就自己把名字改为李英雄,他的身材高大、武艺娴熟,作战之际一向是极为悍勇,在固原军镇薄有名气,也不算是辜负了这个名字,最终还得到了固原总兵方振山的重视、成为了方振山的麾下私兵,待遇颇是优厚。
作为方振山的麾下私兵,李英雄最崇敬的军中人物却是方振山的死对头何漳,心中颇是向往何漳这些年来战场杀敌的光辉事迹,前些日子赵俊臣组建战兵新军的时候,李英雄就迫切想要加入其中,只是方振山爱惜此人的武勇,就一直都没有舍得放人。
不过,李英雄最终还是实现了上阵杀敌的愿望,当方振山领军驰援镇宁卫城的时候,李英雄身为方振山的麾下私兵也是随军行动、参与其中。
然而,在镇宁卫城的战场上,因为方振山的贪功冒进、指挥失误,固原军镇的大军落入了蒙古人的陷阱之中,最终自然是死伤惨重。
两军混战之际,李英雄的个人悍勇并不足以保证自身安全,他固然是亲手斩杀了好几名蒙古鞑子,但自己也是身受重伤!
李英雄的伤势共有两处,胸口被蒙古人的战马踏断了几根肋骨,右手的大拇指也被蒙古人的马刀给砍断了一截!
这两处伤势并不算是多么致命,但对于李英雄的打击却是极大,尤其是右手大拇指被砍断之后,就意味着李英雄从今往后再也无力握紧刀枪,一身武艺也就被废掉了大半,曾经的雄心壮志自然是成了空谈!
更让李英雄感到悲戚的是,他失去了上阵杀敌的能力之后,同时也失去了私兵的优厚待遇,战事结束之后就被人丢弃在伤兵营内自生自灭,曾经的同袍与上司皆是不闻不问。
在固原军镇之中,李英雄原先也不算是孤家寡人,他还有一位堂弟名叫李大虎,同样是固原军镇的军户出身,若是李大虎知道了李英雄如今的境遇,肯定会陪在李英雄身边尽心照顾。
只可惜,在镇宁卫城的战场上,李大虎就在李英雄眼前不远处被蒙古人杀死了。
这件事对于李英雄的打击同样很大。
所以,李英雄的心情满是悲苦,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如何向李大虎的家中老母交代,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究竟要何去何从,他曾经的苦练武功已经付诸于流水,他曾经的雄心壮志也全部成空,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具无人理会的行尸走肉。
“拇指被砍断了,再也不可能光宗耀祖了……军镇里就要数那些伤残老兵地位最低,说是形同奴仆也不为过,时不时就要受到打骂羞辱,他们的族人也时常会受到欺凌……这些事情我曾经见过许多次,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没想到我自诩英雄勇武,最终也在战场上落得伤残……难道我今后也要受人嘲笑欺辱不成?若是这样的话,还不如现在就咬舌自尽了比较痛快……”
暗思之际,李英雄只觉得万念俱灰,甚至是已经心生死意。
然而,蝼蚁尚且苟活,即使是产生了自杀的念头,但行动就是另一回事了,却是迟迟都不能下定决心。
种种念头在心底持续翻腾着,绝望悲痛的情绪不断折磨着内心,李英雄的身体愈加的虚弱疲惫,却迟迟都无法入睡。
就这样,平躺了许久之后,李英雄渐渐感到身体有些僵麻,下意识的想要翻转身体换一个躺姿,但他的身体只是稍一用力,就不小心牵动了胸口处的伤势,突然出现的巨大痛楚让李英雄忍不住发出了一声轻哼,身体一软就要摔到在地。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手突然出现,扶住了李英雄的身体。
然后,一道略显疲惫、语气温和的年轻男子声音在李英雄的耳边响起:“若不是背部有伤的话,最好还是继续仰躺着,否则不利于伤势的恢复……当然,就这么躺在地面上确实是很不舒服,我会尽快想办法为你们准备一些被褥,到时候应该会比现在舒适一些。”
听到这道声音之后,李英雄不由是微微一愣,没想到竟然还有人会关心他这样一个百无一用只是拖后腿的伤兵。
李英雄转头看去,却见到一名年轻男子正蹲在自己身边,看向自己的目光满是关切。
这名年轻男子的相貌俊雅,但面色有些苍白,仿佛是身体状况不佳,隐隐有些熟悉之感,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他的身材修长却不强壮,气质也过于雅,又穿着绯色大袍,应该是一位品阶不低的官,但头上并没有戴着乌纱帽,腰间也没有佩戴区分品阶的绶带,让李英雄一时间无法辨明身份。
这名年轻男子,自然是赵俊臣了。
其实,李英雄在此之前就已经注意到了赵俊臣巡视营帐的脚步声,也见到赵俊臣偶尔会与一些尚未休息的伤兵轻声谈话,只是赵俊臣的动静不大,似乎是不希望打扰营帐内的伤兵们休息,李英雄的心情也是万念俱灰,所以就没有在意赵俊臣的这些举动,直到如今赵俊臣出手搀扶于他,他才发现了赵俊臣的不同之处。
李英雄愣愣打量了赵俊臣片刻之后,终于回过神来,问道:“多谢这位贵人援手,敢问您是……?”
赵俊并未回答李英雄的询问,而是反问道:“我刚才在帐内巡走了一圈,只见别的伤兵们大都已经睡下了,有些人即使是身上伤势疼痛难忍,但也在闭目休养,唯有你一直都睁着眼睛面现愤慨不甘之态,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若是因为身上伤势的事情,大可不必感到悲愤,这一次军中的抚恤与赏银皆是要远远高于过往,哪怕是你伤势较为严重,这笔银子也足够你今后娶妻置产了,活下去绝非难事……如今伤兵营的环境固然是有些恶劣,全都是军中主事官员的疏忽,但很快就会改变的……”
听到赵俊臣的宽慰与询问,李英雄只觉得心情愈加凄凉,惨笑道:“难事?我的处境又岂是‘难事’二字可以表述?再难的事情总也有办法解决,但我今后可该要如何是好?”
自从受伤之后,李英雄就被人丢弃在伤兵营内不闻不问,可谓是处境悲凉,只是李英雄的性格坚定,哪怕是心存死意也没有表现出软弱之态,但如今见到明显是地位不低的赵俊臣温声细语的宽慰自己之后,或许是终于有人可以倾述,李英雄竟是渐渐无法控制情绪,表情渐渐狰狞,声音也越来越大。
只见李英雄举起了自己失去大拇指的右手,说道:“看见了没?我的拇指被鞑子砍断了,没了这根指头我今后要如何挥舞刀枪?今后别说是建功立业了,连保护家人都做不到了!十多年的苦练武艺,全都白费了!所有志向也都成了笑谈!
我的堂弟李大虎,也在镇宁卫城战场上被蒙古人杀了!就在我眼前不远处被杀了!我扑过去想救他,结果就被蒙古人的战马撞飞了,胸口断了好几根肋骨,骨头断了不要紧,但人已经死了,我要如何向他的家中老母亲交代?他的家中老母亲得了肝病,一直都是勉力维持着,一旦得到了噩耗坚持不住了可怎么办?
我从前是方总兵的私兵,算是待遇优厚,还可以出手照顾,但手指断了之后就像是死狗一样被人抛弃了,到时候就算是想要照顾也是有心无力,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家人死绝不成?”
说到这里,李英雄的虎目之中已经有泪水滑落,原本是铁铸一般的汉子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脆弱,带着哭音说道:“我这哪里是断了一根拇指?分明是断了命根子!军中的那些抚恤与赏银就算是如数发下,难道还能让我的指头重生不成?银子就算是再多,能换回我堂弟的性命不成?没了命根子,我从今往后怕是要生不如死,哪里是银子可以补偿的?”
因为李英雄的声音越来越大,却是惊醒了帐内的大部分伤兵,所有伤兵都是惊疑的看着赵俊臣与李英雄二人,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见到这般情况,赵俊臣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赵俊臣这次前来伤兵营巡视原本只是为了造势作秀,但他见到伤兵营的恶劣环境之后,又见到营内的伤兵们大都已经在痛苦疲惫中艰难入睡了,却是少见的良心发现,认为自己不应该为了一场作秀而去折腾这些伤兵,他巡察伤兵营的时候也一直是尽量减轻不必要的动静,偶尔与醒着的伤兵交谈也是轻声细语,就是为了尽量不去打扰伤兵们的休息。
却没想到,因为李英雄的一时激动声音太大,最终还是惊醒了营帐内大部分伤兵,赵俊臣之前的小心翼翼也算是白费苦心了。
与此同时,听到李英雄的激动倾述,赵俊臣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安慰。
这般时候,任何的安慰话语都是微不足道的,甚至还有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
于是,面对德庆皇帝与朝中权臣的时候都可以夸夸而谈的赵俊臣,此时却是沉默无语,只是静静听着李英雄的倾述!
另一边,李英雄的声音却是渐渐低沉了下来,只是流着泪喃喃自语道:“我一直想要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做梦都想要当将军,但如今已经完了,全都完了,我这辈子都已经废了!……”
就在这时候,营帐内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帐内的伤兵们连忙看去,却纷纷是面现惊骇之色。
固原总兵方振山、战兵新军的主帅何漳、禁军同知张冉、西安知府吴启凡、陕西按察使周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