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允之对这一切都不在乎,一股更大的痛苦席卷自己。
“圣旨下来了,七日后上任。”
陆太傅蠕动着嘴巴,想要说什么,看到陆允之眼下发着淤青,把斥责的话还是咽了回去。
“你不要再跪了,我不会原谅你,你既然连传宗接代的孝道都可以舍弃,又何惧我无恙与否?你父亲已经伤透了我的心,你现在要连根拔起,你们都是有骨头的人,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把陆家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陆允之低着头,声音无波无澜,冷冷问道:“陆家的希望是什么?究竟是您伤了我父亲的心,还是他伤了您的心?”
陆明赫一噎,扭头不说话。
“您说的陆家希望是辅佐明主,心系天下吗?是处心积虑的为下一任帝王铺路吗?不是!您说的希望是陆家能后继有人,为家族保住显赫的地位和无尽的财富!陆家能走到今天,不是因为忠君爱国,人才辈出,是因为陆家一脉实力强大,连皇权都不得不依仗我们巩固,是因为权势之人明白,只要给世家足够的诱惑,就可以让他们像狗一样听话,甚至互相厮杀!”
陆太傅苍白的面孔变成惨白,抿紧嘴巴,气得说不出话。
“这些年您为皇帝铲除了多少政敌?恐怕连您自己都数不清了,外边的人说您镇国家,抚百姓,安庙堂,是难得的贤臣,是辅佐君王的大谋士,您敢认吗?”
陆太傅扭过头,鼻子一酸,眼泪在赤红的眼眶里打转,盯着曾经引以为傲的孙子颤抖的说:“你在做什么?临行前的兴师问罪吗?”
陆允之仰起头,早已满脸泪水,“祖父,您教我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行事当忠,要忠于本行,对待自己的事业尽忠职守,可是您身为太傅,您忠心的是天地立命的道还是至高无上的君?是年老智衰的旧皇帝,还是冉冉升起的新君?”
陆太傅挣扎起身,“这天下太平才能行其道,天有天道,人有人道,君有君道,臣也有臣道,身为一个大臣,要做到顺,敬,其次才是忠,不去协调臣子和君主关系,怎么能得到权利?没有权利,去哪实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靠抨击官场,咒骂贪官污吏吗?靠死谏皇帝以表忠心吗?那样做就能让百姓有饭吃,有地种了吗?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要做选择,我的选择就是为了天下多数人的利益,牺牲小部分人利益天经地义!”
陆允之声音难掩失望,“所以,您眼睁睁看着虎贲军全军覆没?”
陆太傅脸上闪过一抹诧异,“你知道了什么?”
“大皇子谋反,提前调动神羽军将领,还秘密接见禁军统领,祖父是第一个发现他想宫变的人,但您没有阻止,反而写信给太子,让他拖延决战日期,越国不过区区三万人,太子率十万北府军平趟着都能打赢的仗,硬生生拖了半年之久,是不是在等一个时机?因为你们知道,快速赢下战争非但没有好处,还会引起皇上忌惮和猜疑,与其战胜后让皇帝收回虎符,不如让几个皇子自露马脚!”
“是。”
“所以,你们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样,等着大皇子反叛,等着三皇子犯下致命错误,最好宫变时能连二皇子一起杀了!这样,太子之位再无其他人选,你辅佐新君之路彻底没有障碍!可是,您没想到大皇子的人不堪重用,连王家和柳家的大门都攻不进去。”
陆太傅叹口气,“你是怎么知道的?”
“祖父,您忘了吗?我回京以后掌管了陆家所有暗卫,即使他们对您再忠心,也会向我这个未来新主献策,日子一长,任何蛛丝马迹都可以关联起来,您吩咐他们做的事情总会留下线索和把柄!”
陆明赫最疼爱这个孙子,他比自己的两个儿子都像自己,聪慧,灵敏,果决,但今日他的态度,显然是不赞同自己做法的。
“政治斗争总会有牺牲,皇上二十多年来都不立储君,朝堂派系纷争不断,争权夺势此消彼长,若他突然撒手人寰,国家面临的是四分五裂,太子自幼由我教导,自然要为他谋划天下,而其他皇子皆有依靠,夺嫡之心更甚,到时四王之乱,天下征战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大庆命脉断送也不无可能。我只是想给皇上下个决心,想让太子靠着军功名正言顺上位而已!若由着皇上猜忌下去,我庆国将无将无臣,这些你还不明白吗?”
“所以,您眼睁睁看着虎贲军尽灭,对吗?”陆允之又一次用质问的口气问出来。
“不!石景山叛变是我未料到的,我以为南宫宝将军即使损兵折将也可以拿下北凉!没想到北凉骑兵改变了战法,开始学会围魏救赵,前后夹击,离间同盟关系这些战术,也没有想到虎贲军连突围都失败了。最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皇上竟然没有马上派出援军,事后也没有严惩渎职将领,反而利用南宫家是否反叛的舆论让朝堂再起纷争。咱们这位皇帝老了,怕了,在深宫关了三十年,早就没有骨头和良心了!他只想让自己的皇位安稳,哪怕下边尸骨累累!”
“那您呢?现在出卖太子,也是为了自己权势安稳吗?”陆允之自嘲一笑,“南宫宝和我外祖父才是于公于君天下最忠之人!反倒是你们,攻于算计,争名夺利,站在最高的位置,漠视生命和良心!祖父您总是有自己的理由和借口为您的选择开脱,但您有没有想过,若是为了您口中的天下,最该献祭的东西不应该是自己的性命吗?用别人的生命当祭品,贡给天道,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您就无愧于心了吗?”
陆太傅觉得陆允之从江州回来以后,总是话里带刺,临行前又不顾自己病体说出这些忤逆之话十分奇怪。
“你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陆允之闭上眼睛,颤抖的声音在喉头滚了几圈才发出来,“半年前暗卫到江州找到齐嬷嬷了,她人已经疯了,一直在街头流浪,要找回家的路,完全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但她认识我母亲留下的剑!为了让她恢复记忆,我一直再找人医治她,直到这次我再去江州时,她看着我的脸,断断续续说出了当年发生的事情。”
陆太傅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里,彻骨寒意从脚底直冲脑门,“她还活着?你竟然不告诉我!”接着瞪大眼,“你知道了?”
陆允之凄惨一笑,“其实我一直都在怀疑,只是苦于没有证据,母亲死时我才三岁,但我清楚的记得奶娘是齐嬷嬷,是从江州一路随母亲进京,把我从呱呱坠地的婴儿抚养长大的嬷嬷!”
陆太傅突然慌了手脚,掀开被子慌慌张张下地,连鞋子都没穿,冲过来拽住陆允之的手不放,“允儿,听话,别听一个疯子所言,当年情形不是你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