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翮心头一暖,点点头:“好。”
“你就别操心别的了。”罗刹往后一仰,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据我所知天妖二族理应是血海深仇,如今妖王与月神大喜,你两边都得防着。”
“你不刚才还说,敢坏我喜事的都不要命了吗?”银翮叹了口气。
“确实如此。”罗刹点点头,“可是像那条臭长虫一样的还不知有多少,若隔三差五冒出来搅和一通,即使不成事,也够你烦的。”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吗?银翮又长叹一口气,将心中之乱一并说了出来:“石头也说他内心担忧,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担忧些什么。在我看来,是因为根源仍是乱的。如你所说,天妖二族理应不共戴天,那日天帝说要与我族结盟,连千魅和蛮它都心存芥蒂。天帝立了先妖王碑,下了罪己诏,对我妖族算是给了说法,可天族一众又何曾真的豁达?无非是天帝的意思,他们不好有悖,说白了只是被强压住了心底里的意见罢了。昨日我站在贺礼堆里发懵,恍惚间险些要相信这四方祝福之声了。可这祝福太单薄,是经不住推敲的。”银翮垂眸,“亦如你所言,只有不要命的才会来坏我喜事,因为我有伸伸手就拍死一大片的本事。可杀戮是最粗鄙的手段,力量是能压制反调,却无法得到信服。根源在于人心,我想以德服人,却奈何千古恩怨早已筑成众生心中的成见。”
罗刹的神情也深邃了起来:“璃凰当初便是不曾想过这些吧,他只想以绝对力量去统治众生,事实证明苍穹不容如此。我后来想过,苍穹大抵是道义的最后一层制裁。小人之丑恶滋生了璃凰心里的大恶,而以恶制恶终究是道义不许的。所以你是对的,力量解决不了根源,德行才能。难是难了点,但至少是对的。”
银翮苦笑:“天界有个红七,至今仍在抓我身份的把柄,明着指责月神失统,她言行虽鲁莽无状,却不知道出了多少上神上仙的心声,一想到这层我就脑子疼。三言两语、一朝一夕是无法令他们改观的,只能日复一日地积攒,慢慢地证明自己。而这一日又一日里,还得防着歹人主动迫害。最让我头皮发麻的,就是我必须善待这些迫害,你明白吗?我只要杀一人,就是杀众生。”她也不等罗刹反应,继续说道,“记得我初觉醒鬼灵之时,一味地躲藏起来,只想隐姓埋名、与世隔绝,便是因为证明自己实在太费劲了。不过,彼时我自己都不信自己,心中彷徨,故而懦弱。”
罗刹看着她:“你知道我被封印这十七万年都在干什么吗?”
银翮暂时收了思绪,颇感兴趣地支起了脑袋:“你说。”
“起先是很漫长的一段痛苦,千年?万年?总之很久,便是此刻回忆起来,也仍觉得万劫不复。”罗刹定定地望着一处,“整日对着那片阴沉的海底,能做的,便是反反复复地回忆活过的那千年。那千年里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桩桩件件我都琢磨过万遍不止。时而淡然,时而又恨绝。即便如此,我仍不觉得自己真都想明白了。我被囚于天罚,仅能在每日卯时释放一刻自己的气息,我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不知所云。后来我捏出了幻境,幻境既是我所创,便是我想有什么就能往里造什么的,可你见过的,那里头一片空白。”他顿了顿,“我始终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知这是因为寡淡,还是因为自己空空如也。我无数遍地质疑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多半已经疯了。”
银翮心里感慨,一时语塞。
罗刹看向她:“后来结识南枭那小子的时候,我全然只有兴奋。我发觉世上有了我的同类,我开始好奇你,好奇三界变得如何,以及最原始的那份不甘也一涌而出,我也开始好奇璃凰变得如何。直到真的认识了你,我反倒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银翮心中一动:“嗯?”
“南枭那小子最初出现在魔渊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被愤怒填满的。我大抵能猜到三界将如何说我,而南枭当时宁愿接受我的力量,与三界为敌也要复仇,可想而知他绝望到了什么份上。”罗刹说,“可你记得你第一次在魔渊见到我的时候吗?他心里忌惮我,不许我靠近你,你呢,也怕我伤害他。我存世那千年,见识的尽是丑恶嘴脸,如此相护之情,从未有过。你虽是为了救南枭才帮我破了封印,可从另一方面来看,你相信我,我亦为之动容颇深。”
话到此处便肉麻起来,银翮不习惯地撇撇嘴:“相信你可说不上,你不知我有多怕自己被你骗了,我心想着万一你真是祸乱三界的大魔头,哪怕跟你同归于尽也得把你杀了。”话虽如此,可银翮心里知道,她能重希望、正视自己、重获勇气,皆要归功罗刹。
罗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银翮皱皱鼻子:“然后呢?”
“然后不就是重回三界了吗?一如我自己猜测的那般,当年的黑锅只是我独自背了,不过众生的怨恨总要有个出口,这骂名我背得并不算冤枉。”罗刹淡淡道,“紧接着便是你带着傻小子那一帮人过来找我,我从未想过,真会有人愿意听当年真相。我意识到,我看重你是我的同类是因为我太过孤独,而我之所以会看重同类,是因为一直以来连我自己也认为自己就是异类。是你让我明白,世间本无异类,该纠正的是众生的偏见。”
罗刹这话说得银翮心头发酸。
“于是不知不觉间,比起同类,我更想成为你的同伴。你、你们,让我忽而反应过来,身怀力量并不为了毁灭,而是为了保护。”罗刹认真地注视着银翮,“愚昧众生,我真不恨吗?璃凰的一成不变更是让我失望透顶。可是银翮,是因为你我才觉得,毁灭并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你现在所做所想的,或许才能纠正根源处的错误。”
银翮心里动容,却还是忍不住自嘲道:“我自己都还乱着,迷茫无措。”
罗刹凝视着她:“饶恕。你是在让众生,包括你自己,学会饶恕。道虽阻且长,但我希望你能一直坚持下去。”
银翮愣住,霎时间犹如醍醐灌顶,猛地清醒了不少。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罗刹,哑然一刻之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这场推心置腹的谈话之后,是一小段平静的日子。多罗城的修缮工作被南枭没日没夜地赶完了工;沉冥宫一众妖族日夜防备,也没见什么蛇妖同伙来寻仇;蛮它隔三差五会回一次沉冥宫报平安。就这样,离着银翮与夙川的喜日一天一天地近了。
直到喜礼前一日,南枭和一众妖族紧锣密鼓地布置完了沉冥宫、整理好嫁妆之后,为银翮在正殿又张罗了一场晚宴。酒过三巡,沉冥宫陷入酩酊。
南枭失神地望着银翮,双目通红,眼眶湿润。
银翮坐到他身边,想宽抚几句,却又不知说点什么。
南枭不再看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沉道:“有段时间我自己也分辨不出来了,对你究竟是什么情感。可有一样是始终能确定的,我希望你好,希望你开心,也希望能长久地陪伴着你……故而究竟是何情感也不必想得那么清楚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家人。你依然在,便是足够大的福分了。”
“哥哥……”银翮也百感交集。
南枭笑了起来,笑容间却难掩苦涩:“哥一直在。”
这场酒宴,狂欢与孤独在推杯换盏间融为一体,赐予众人一场完整的醉。
喜礼这日,天未大亮,千魅领着狸族上下就开始帮银翮装扮起来。嫁衣是一袭正红锦袍,流光溢彩,衬得银翮肤白貌美、沉鱼落雁。银翮望着镜中的自己,羞涩之下,紧张不已。
可娶亲的队伍并未迎来,而是迎来了蛮它负伤、狼狈不堪地出现在了沉冥宫,带来了一个震骇众人的消息——凰元君越狱出逃、夜袭天宫,天兵难挡其袭,死伤惨重;月神与之交手于天宫门外,战神领重兵支援过去时,月神与凰元君,双双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