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没有,那也就是说,皇帝要让世人以为,这个命令,就是他下的——皇帝从来没有重病到昏迷,皇帝也从来没有任用错过人来主持内阁。”
“皇帝不会再派我去北疆了。”景佑沉默了很久,才慢慢开口,“那么,江先生刚刚跟我说‘言和,即叛国’一类的话,又有什么意义呢?”
“世子,饶恕小人冒昧,小人请问世子,如果汉朝霍去病将军重生在秦朝末年,以霍将军的神武,可否避免秦朝二世而亡?”
“不能。”
“小人也是这样认为,世子,如果霍去病将军背后,没有汉武帝这样的君主在朝廷上支持,没有一个高效的官僚集团在运营着强大的汉朝,没有富饶的土地提供物资后援,霍将军的战,要怎么打?”
“战争的输赢,一半在战场的硝烟之中,还有一半,就在战场之后广袤的国土之上。”
“昨天世子对王妃说,盐是食者之将,国家赋税,盐利居三分之二,海盐独当其中三分之一,今年因为雨水难晾,苦于供给。贵族奏讨,官员盘削,商人掺次不仅不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这样的情况下,如果真的打起战来,此战就是昭国的催命符。”
“政事本就错综复杂,更何况是盐政,一个‘盐’字关系着多少人的利益甚至生死。世子您虽属清流,但是毕竟是皇室血脉,又自小离开京都,已经九年,和朝廷要臣都没有私人恩仇,干起事情来,颇为方便。”
窗外,天边一道延绵的细线红得透亮,闪着金光,如同沸腾的溶液一下抛溅上去,它在天穹上展开,把夜空愈抬愈远。
苍莽的大陆,却依旧还是黑色无边。
这是晨光与黑夜交替的时刻,这是即将过去的世界与即将到来的世界交替的时刻。
新夏将至——春日终于要结束了。
“世子,天马上就要亮了,我得离开这里。”
“好。”景佑站起来,走到那屏画着千里江山的屏风前,轻触那一轮红日,只听得吱呀一响,那左侧的格居然反转过来,一扇暗门开启。
“江先生,刚刚你来的时候,还有黑夜掩护,现在晨光已现,不如就从这里出去罢。”
几条墨蓝色云霞的隙缝里,闪出几个更红更亮的小片,它们冲破云霞,密接起来,溶合起来,飞跃而出。
太阳出来了。
云层像灰色急流,在滚滚流开,光线投到皇宫上去,使那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和飞檐晶光耀眼,远远望去,好似一片太阳的海洋。
宫门开禁,几辆官车顶着太阳的红光,从里面依次驶出。
领头那辆官车里,坐着的正是当朝首辅沈今和他的儿子沈轼。
“黄犬死了。”
“父亲,您在说什么?”
“我说,前几天,家里那条黄犬死了。”
沈今本来望着车窗外,此时回过头来——他的眼眶虽深,眼珠却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地闪着黑光。
“就是二十六年前,你哥哥从幽朔回来之后,救的那只黄犬生的狗崽,现在也老了,生病死了。没想到啊,都以为日子难挨,一晃也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沈轼听到“哥哥”这两个字,冷汗一出,已然挺直的腰板,往无可再直里挺了一挺。
“你的哥哥,是我的第一个孩子。”
沈今没有察觉到儿子的异样,他仿佛觉得空气里有焦灼的味道,好似炖煳了的肉汤,火焰余烬如群群流萤,在空中飞舞。
“你知道——今天看见那些烧得红彤彤的火盆,我想起了什么吗?”
“回父亲,是北方局势,淮川水灾还有国家盐政吗?”
“都不是,那一瞬间,我最先想起的,是你的哥哥。”
听到这句话,沈轼的背后已经干透的衣服,慢慢地又被汗渍侵染。
“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念他,你也一定很想念你的哥哥,对吧?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他其实没有死。”
“轲儿出生的时候,我才十九岁。你说奇不奇怪,像我这样的人,也有十九岁的时候。我把他抱在怀里——那样小小的一个,比我见过的所有新生儿都要可爱。”
“他的脸蛋粉粉嫩嫩,细腻得让北疆最新鲜的羊脂都逊色。”
庆熙九年的那次北伐,沈家长子沈轲,也是昭国将领之一,在其中一场与凉戎的战役里,昭国的军队失利,几个主将被俘。
除了沈家长子沈轲,其他几个昭国将领都被凉戎残忍杀害,只有沈轲被活着放回去,
后来昭国战胜班师,沈轲却在回到京都蓟城不久后,在自家阁楼里自焚而死了。
“再后来,他长大了,成了一个我们沈家世族的高贵公子。”
“你是最知道不过的,毕竟,你小的时候,你的哥哥是那样爱护你,他这个孩子呀,不论对谁,永远都谦逊温润,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值得他爱一样。他的性子,和我年轻的时候一点也不像——你哥哥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都不知道,他那么善良的人,为什么会是我的孩子。”沈今现在不是什么首辅,也不是什么“国之栋梁”,他现在,仅仅是一个过早失去自己孩子的父亲,“我常常梦到你哥哥。”
“父亲!”沈轼失声,因为用力过猛,差一点把舌尖咬破。
他的父亲却像没有听见一样,喃喃道:“我看见……他的脸被烧伤,覆裹着一道道干涸的血痕,原本是那么好看干净的人,如今身上的血污暗如沥青……”
“别说了……别说了,父亲,求您了……”
“一想到……熊熊烈火在我的孩子娇嫩白皙的皮脂上烧,我就恨不得用最阴狠的办法,慢慢地——慢慢地杀了他们。世人都说是沈家长子是自焚而死,他们撒谎!只有我和你知道,轲儿不是自焚。”
沈轼失措惊恐地低声说道:“父亲……父亲……我……”
“我的儿子不是自杀——是他们!是他们烧死了轲儿!”
沈轼喘出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一点血色。
“父亲,兄长不是……不是在家宅的阁楼上……走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