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伤别(3)
骑兵队在沙陀碛上一路飞砂扬土,跃马疾奔,和着八月末已变得十分凌厉的西北风,卷起遍野黄沙,直令天光失色。经过连续几天的急行军,这天午后乌质勒的骑兵队奔驰到了沙陀碛的东沿。乌质勒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隔着灰黄的漫天沙雾,隐隐约约地看到沙漠边缘等候着一小支人马。
乌质勒心中压抑不住地狂喜,来的路上他就收到庭州刺史崔大人发来恭贺胜利的信息,并表示要亲自到沙陀碛来迎接。此刻一望,那小支人马队前威风凛凛的绯袍官员,不是崔兴又是谁?!乌质勒不禁高声叱喝,胯下“墨风”心领神会,如离弦之箭般向前,转眼便来到了大周军队的面前。
两人一照面,崔兴和乌质勒同时纵身下马,乌质勒作势躬身,被崔兴一把握住双手,用力紧攥:“乌质勒王子,啊,不,应该是可汗了!崔兴恭贺乌质勒可汗凯旋!”乌质勒喜得脸膛通红,声如洪钟地回道:“这次胜利多亏了崔大人鼎立相助,乌质勒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崔兴笑道:“可汗,本官已上朝廷,为你请功。相信天朝对可汗的授封不日即可到达,到时候可汗与我就是同朝为官了。崔兴还指望着能与可汗通力合作,共同振兴北线商路,为碎叶至庭州一线谋求安定与繁荣!”
乌质勒正色:“请崔大人放心,此乃乌质勒多年之夙愿,今后必将全力以赴。”“好啊!好啊!”崔兴连连点头,突然狡黠一笑:“可汗,今日之胜,你可不能忘了另一位大功臣啊!”乌质勒愣了愣:“另一位大功臣?”“是啊,他也来迎候可汗了……”崔兴抬起右手,乌质勒顺势望去,突然惊喜地大叫起来:“啊,元芳!你也来了!”
片刻之后,崔兴率众先行离开。遮弩终于见到了神往已久的大英雄李元芳,开心得手舞足蹈,随后也被父亲命令带领骑兵队回去乾门邸店。热闹了一小会儿的沙陀碛东沿,再度陷入亘古不变的苍莽寂静,只剩下乌质勒和李元芳两骑并肩。沙海无垠,与夕阳的金色余晖在地的另一端相连,他们缓步慢行,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最后,还是乌质勒首先打破沉默,他仰首苍穹,长声慨叹:“元芳,你可知道,按突骑施人的说法,沙漠是会歌咏的。就像此刻,当你我静息凝神,亦能听到丝丝缕缕的天籁,据说那是我们的祖先来自天上的呼唤,时刻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来处,要记住归去的路。”李元芳没有回答,只极目眺望着长空,突然他双眉一耸,压低声音唤:“可汗!”
乌质勒应声搭箭,几乎与此同时,伴着弓弦的振动,头顶划过一道凄厉的长鸣,一只羽翼漆黑的苍鹰翻腾着自半空坠落!乌质勒收回神弓,微笑着向李元芳点头:“我们的合作总能如此完美。”李元芳亦淡淡一笑,乌质勒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黝黑锃亮的长弓上,会意道:“我还是头一次在元芳面前使这把弓吧?呵呵,距你在黄河边的客栈里拉开乌质勒的这把神弓,竟已时隔大半载了。”
李元芳抱拳:“冒犯了。”“嗳,不知者不罪嘛。”乌质勒豪爽地摆摆手,又拍拍“墨风”乌亮的脊背:“记不记得,你还骑过乌质勒这匹坐骑呢。”望定李元芳,他语含深意:“这天底下,任何人都不能拉突骑施可汗的弓、骑可汗的马,除非在我死后,我的继位者才能将它们接过去!”李元芳皱眉:“可汗?……”“元芳!”乌质勒打断他的话:“今天我提起这些不为别的,只想说明你我早就结下不解之缘。哦,我在回程收到缪年的来信,现在就你我二人,乌质勒想借此机会,与元芳谈几句心里话。”李元芳也直视乌质勒,诚挚回答:“可汗,正好元芳也有些心里话想说。”
乌质勒亲切地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你这家伙啊,伤势根本没有痊愈就急着离开弓曳,如此拼命无非是为了乘我不在庭州的时候,彻查庭州杀童祭祀案的真相。乌质勒绝非不知好歹之人,你不想叫我为难,更不想让突骑施与大周刚刚获得转机的关系再度蒙忧,乌质勒懂得元芳的这份苦心,只可恨缪年的所作所为太过份,真真叫乌质勒难堪至极啊。”
李元芳沉着地道:“可汗不必太自责,元芳知道,大运寺主持带着百姓去寻仇的那个夜晚,如果不是可汗恰好从王妃那里得知了此事,赶去裴家制止,我与裴素云已然葬身于火海之中了,而王妃的计划也不会就此功败垂成。”乌质勒连连摇头,长叹一声道:“缪年与我虽成亲二十多年,但由于种种原因聚少离多,她原先在做的事情其实我也并不十分清楚。这次她来庭州,我本意是为了阖家团聚,同时也让她助我一臂之力,哪想到她越俎代庖,意欲以她在吐蕃掌控的古怪教派来此地发展势力,结果伊都干就成了她最大的障碍。唉,她也知道那些事情伤天害理,我又多次提醒她在大周境内要慎重行事,她怕我反对,索性全瞒着我,等我知道时已经来不及了……咳!”
李元芳沉默片刻,方道:“其实我听裴素云说,当时是可汗赶来阻挡百姓的,就觉得事有蹊跷。毕竟这一切太过巧合,而且当时百姓已被黄袍人煽动得群情激愤,又怎么可能被可汗三言两语就劝说回去呢?甚至此后都不再追究……”乌质勒尴尬地咧了咧嘴:“不瞒元芳,我得知此事时已到千钧一发之际,刚刚来得及送走你和伊都干。缪年当时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赶紧下令主持与我里应外合,以巧言迷惑百姓……哦,伊都干家后院莫名起的那把火也适时帮了点忙,才算把百姓们重新骗走。后来缪年又命大运寺搞出更多稀奇古怪的说法,让百姓沉迷其中,终于使他们放下了向伊都干报仇的心。”
静默片刻,乌质勒又道:“元芳,崔大人那里,无论如何还是要麻烦你多加周旋。”李元芳点头:“可汗,关于庭州这里的善后事宜,我已与王妃做过商讨。只是,乌克多哈的婴儿无辜丧命,却又该如何处置呢?”乌质勒顿时面红耳赤:“这、这……哎呀!你看这事儿闹的,实在叫人汗颜!元芳你说呢?乌克多哈我们还有用,不如、不如就先瞒着他?”李元芳阴沉着脸许久不说话,乌质勒踌躇再三,提议道:“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另外再去寻个婴儿,就当是他的孩子好好抚养,其实……也差不多的。乌克多哈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死了,唯一的念想都没有了,对他未尝不是个巨大的打击,所以我觉得还是继续隐瞒真相比较好。”
李元芳猛抬起头,盯着乌质勒一字一句地道:“对乌克多哈,我们起先是胁迫他,然后残害他唯一的骨肉,现在,还要欺骗他!”乌质勒脸上挂不住,厉声道:“元芳!这事与你无关,都算在我乌质勒身上,行了吧?”李元芳将牙关咬得“咯吱”直响,两人相互死盯片刻,他才收回目光,低声道:“与可汗有关就与我有关,此事我们今后再议吧。”
乌质勒长吁口气,稍微放松了神色:“乌克多哈孩子的事情,确实是个误会。缪年也为此后悔不迭,恰恰也因为这个,她才会那么痛快地接受你所提出的全部要求。”李元芳锐利的眼神再度扫过乌质勒的脸,对方面不改色,继续泰然自若地说着:“元芳,缪年在给我的信中详述了你的建议,我觉得很妥当。这次急着赶回庭州,我更会亲自督促,你可通报崔大人从速行事。”
李元芳这才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不要再拖了。今天晚上我就去面见崔大人,请他连夜派官兵查封大运寺,抓捕寺内所有人等,只要经查与本案有关的,一律绑至城门前示众。官府将把他们的全部罪行公告给庭州百姓,这样一来可以洗刷裴素云的冤屈,二来亦能让百姓们了解他们被蒙蔽的整个经过。我想,大运寺从主持到手下这些人,必定会被愤怒的百姓生吞活剥!当然,这也是他们应该得的!”
乌质勒大义凛然地表示:“没问题!如此甚好,这帮家伙犯下如此残忍的罪行,大周官府怎样处置都不为过,我乌质勒绝不袒护!”“那么王妃……”“哦,这次我来就将她带回碎叶,从此再不让她自行其事,便是了!”李元芳紧跟着道:“可汗,我与王妃谈的可是从此再不入中原,不回庭州!”乌质勒的脸色稍变了变,随即便露出坦荡的笑容:“突骑施的领地乃是碎叶,作为突骑施的汗妃,缪年今后除了碎叶哪里都不会去的。”
李元芳沉默地向乌质勒抱了抱拳,乌质勒看着他微笑:“元芳,你作为我乌质勒的大将军,今后是不是也应该以碎叶为家了?”李元芳一愣:“可汗,我……”乌质勒不容他往下说,就挥舞着大手扬声道:“我知道,你是舍不得伊都干!这有何难?把伊都干一起带去碎叶就好了嘛。何况元芳你的身体尚未复原,有伊都干在身边,她也可以随时照料,这样我都能更放心些。”
李元芳仰首望向西沉的落日,很久都没有说话。一阵比一阵狂烈的秋风卷起遍野的黄沙,将血红色的晚霞打碎成片片残英。乌质勒丝毫不惧凛冽的风沙,一双虎目却不免被这凄艳刺得灼痛,他等待良久,终于忍耐不住,拉长声音问:“元芳,莫非你还有什么作难之处吗?”
李元芳回过头来望定乌质勒,沉着地道:“可汗,李元芳是说到做到的人。对曾经有过的许诺,只要我有一息尚存,就会不折不扣地完成。这一点,还请可汗尽管放心!”乌质勒用力点头:“当然!我了解你,更信任你!所以元芳,我才希望你能对我真正地开城布公。”淡抹笑意转瞬即逝,李元芳的面孔刚显疏朗,随即又罩上厚厚的阴云:落寞、惆怅,和无尽的感伤在这一刻再也掩饰不住,正如眼前那轮就要被黑夜吞噬的落日,仍在拼力向灰黄的沙海吐出泣血般的炙辉,就这样沉沦,终归还是不甘心的吧……他闭了闭眼睛,才有些艰难地说道:“可汗,我有一个请求。”
乌质勒挑起眉毛,询问的目光显得十分亲切,李元芳不看他,倒像是在自言自语:“在我为可汗的霸业效力之前,元芳还有一个心愿,期望可汗成全……”他抬起头:“我想回中原一趟。”沙海寂寂,却似能听到心潮汹涌,过了好一会儿,乌质勒才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哦?”沉吟片刻,他又冷冷地道:“据我所知,上次陇右战事时,大周钦差武重规大人给元芳定了一个投敌叛国之罪,此后虽然狄阁老亲赴庭州,察知真相,但似乎他并未替元芳求得昭雪。因此……在大周朝廷那里,恐怕元芳你至今还是负罪而死的身份。”
“我知道。”李元芳的声音很平静,在漫天风沙里荡起空洞的回声。乌质勒悚然质问:“那你为什么还要回去?现在朝廷当你死了,你在西域既能保得平安,更能大展宏图,为何又跑去趟那泡浑水?”顿了顿,又忍不住夹枪带棒地道:“当然,元芳毕竟曾是天朝的正三品大将军,落到今天要委身于突骑施旗下,心中不情愿也理所当然。莫非元芳真的还想去朝廷一证清白?甚而论功求赏?”
李元芳低声重复:“一证清白……论功求赏……”微微摇头,眼底苦涩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嘲讽。暮色更深,沙陀碛上寒气四溢,只听他从容不迫地回答:“可汗,您怎样认为都行。然而元芳想回中原,决不是为了你所说的这些,却……只是人之常情。可汗容我了了这个心愿,也好从此心无挂碍,为可汗死心塌地,难道不好吗?我只说一句话给可汗:元芳这次去过了,今生今世都不会再踏进玉门关!”
乌质勒紧蹙双眉,眼中光华闪烁不定,稍顷,他断然道:“好吧,既然元芳这么说了,乌质勒绝不阻挡。不论你要何时动身,去多长时间,都行!只是,大周朝廷上头波诡云谲、情势复杂,元芳还要多加小心。”
“多谢可汗!”李元芳重重抱拳,随即又道:“我想碎叶初定,目下可汗最要紧的还是安定局面,巩固统治,不宜仓猝他顾,以免内外之敌乘虚而入。况且冬季将至,西域各部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间行军作战,所以我正好利用这个时机返回中原……一来一去大约三至四个月,我想过几天就动身的话,应该能赶在明年元月之前回来。”
乌质勒诧异:“过几天就动身?元芳,你不要命啦?这怎么能行?别告诉我你成了神仙,这么快就重伤痊愈,还能行程几万里长途跋涉?!”“行的。”乌质勒无奈:“好吧,别的我都不管,总之明年元月前,你必须回到这里。”李元芳镇重回答:“可汗,明年元月我将直抵碎叶。”
两双视线凌厉交错,乌质勒的脑海中猛然浮现少年时跟随老可汗猎鹰的情景。高傲的雄鹰被射伤俘获后,竟以爪牙啄咬羽翼、以岩石磨砺尖隼,直至鲜血淋漓、筋骨折断而死。乌质勒从此便知,鹰是不可能征服的——“但是我一定会收服你的,李元芳!”
沙陀碛已经完全沉没在苍茫的暮色中,乌质勒和李元芳并肩朝庭州方向纵马飞驰。“元芳,还有件事要与你谈!”乌质勒大声说。“什么事,可汗?”李元芳亦高声作答。乌质勒双腿一夹,“墨风”往前跃冲,轻轻松松挡在李元芳的坐骑前面。“吁!”李元芳敏捷地勒住缰绳,微笑地注视着乌质勒。
乌质勒反而迟疑起来,脸上不经意中似乎有些发红,他吞吞吐吐地说:“呵,这事儿……最近我一直在心里翻来覆去,是……关于沈珺……”“沈珺?!”李元芳始料未及,真正大吃一惊。“咳、咳。”乌质勒大声地清了清喉咙,脸孔更红了:“是……沈珺。元芳,其实我本来已打算近期入玉门关的,就是为了沈珺。不过现在,既然你要回中原,我倒想先与你商议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