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时节恰过,日子一天冷似一天,庄昭华侧身坐在暖厅的罗汉榻上,正端着白瓷盖盅喝茶,脚边摆着紫铜镂空八卦熏笼,里面银骨炭烧的通红。她抿了口茶,抬眼看了陶姜,见她与庄秀一左一右挨着黑漆梅花案,正襟危坐,她满意的点点头,将铜鎏金八宝手炉拢在袖中继续讲课。
“看账是最基本的,前后院四季衣衫,亲友间的走动,厨上的日日采买若无账可循就要乱套,上位者看不懂账目再大的家业也能被下面的人掏干净,姜家学渊源,打的一手好珠算,可这没用,精明的奴才将账目做得漂亮些照样能骗你半副家财。一亩地能有多少出息,今年雨水可足,庄子里佃户几口,税赋几何,庄头们笔头上略增一分,略减一分,小半年的收成倒落进他们嘴里,背后还笑话主子愚笨。”
庄秀点点头,庄昭华见陶姜若有所思,问道:“姜,上一季田庄,铺头来给你母亲报账,你可在场?”
自九岁起黄氏看账,陶姜就要一旁陪着打算盘,她掰着手指头算道:“庄子,田地,商铺加在一起总要有三四十本账要看,都是先交给郭妈妈和宝珠姐姐过一遍,再报了总账给母亲,母亲倒并不是每本都细看。”她回想起黄氏闭眼听报账的模样,宝珠捧着账本,郭妈妈说个数出来,黄氏点点头便过去了,她若问上一句或者笑了下,这本账目就要留下,又道:“挑出来细看的几本倒真都有故事。”
庄昭华笑道:“这便是你母亲熟知行情世事的缘故,谁也别想在她眼前弄鬼,可你母亲平日里相夫教子,亲戚往来,夫人交际,少说也有二三十件事等着,她哪里知道的如此周全?”
陶姜想想道:“郭妈妈和宝珠姐姐?”
庄昭华道:“不错,郭妈妈和宝珠就是你母亲在内宅和外院的眼睛,耳朵,这是哪个大家夫人都必不可少的,若身边没两个忠仆就是瞎了,聋了,多早晚儿也被人卖了,远的不说,新近被废的庆阳公主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听见师傅提起“庆阳公主”,陶姜支起耳朵来,庄昭华道:“庆阳公主之前怎样不说,下降之后不足十年间便落入这步田地,焉能不是身边无人的缘故?公主出嫁身边陪了十六位贴身大宫女,八位大姑姑,四位教引嬷嬷,可庆阳公主却嫌弃她们束手束脚,将姑姑和嬷嬷罚的罚,赶得赶,三年不到公主府八花九裂得像个漏斗一样,驸马和公主几时安歇,午膳用了几个菜,一日里见了几个人,外间都能打听得到。”
陶姜和庄秀对视了一眼,想到上次公主府赴宴的荒唐经历,庆阳公主也多亏了有个太后亲娘,否则还真撑不到今年才事发。
庄昭华将话题引到陶姜身上,道:“你及笄礼已成,不得不盘算日后,红裳和青禾定会跟了你去,可哪一个会是你的管家嬷嬷,现在都要仔细看着,她们的一应嫁娶也同你相关,这却还不够,以你母亲为例,贴身大丫鬟有四位,管家嬷嬷一位,采买上,针线房,没有自己人都寸步难行,大家太太不好当,说得好听点是勤勉,不好听就是步步为营,处处算计。”
陶姜忍不住叫了一声累。
庄昭华吊起眼睛来斥道:“累?码头上卖苦力的累不累,地里刨土找食的累不累?庆阳公主前面十年倒是没累过,下场又如何呢?你莫以为仗着家世美貌便百岁无忧,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人生是棋盘,错一子,步步啰嗦,你若成了一副残棋,除了亲友无人扼腕!”
陶姜不敢再随意搭言,老老实实听庄昭华接着道:“整个陶府,哪个不累?你父亲因着仕途殚精竭虑,你母亲缘何绝了陶姑妈那一门亲,你兄长可曾子时前掩卷安睡?不说你们这个房头,三房是庶出,三房姑娘陶瑜却是嫡出,身份可尴尬?她若不心累怎会置高大家不理,频频来你这里?无非都是力争上游,求不得,放不下!”
陶姜被问得哑口无言,初冬里额头冒出一层薄汗。
庄秀见陶姜坐立不安,想张嘴为她开脱两句,可庄昭华一个冷眼看过来,她倒不敢了,想着陶姜与许家亲事眼看着要定下,母亲趁机要敲打敲打她,吓唬住了才能讲后面的事儿,这对性子跳脱的陶姜来说并非坏事,便咽下去滚在嘴边的话儿。
庄昭华正拧了细眉打算再训斥两句,外间红裳的声音响起:“哟,四姑娘来了,可是不巧了,庄大士正给姑娘上课呢。”
陶姜和庄秀对视一眼,这人真不经念叨。
若说旁人听了这一句必定羞臊了躲出去,陶瑜却不是这样的人,她咯咯笑了两声,道:“哪里是不巧了,分明是我来巧了,也跟着二姐姐听听道理。”
说着自己掀了帘子走进来,看见庄昭华行了一礼,笑道:“母亲让我给二姐姐送冬枣儿来,没想着庄师傅也在,我让小丫鬟洗了一盘送上来大家尝一尝。”
或是送茶叶,或是借个花样子,陶家四姑娘总有来二房巧遇庄大家的由头,陶姜倒是无所谓,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陶瑜想借着庄昭华抬身价倒是有情可原,大姐姐陶琳那样稳重,不也曾来过几次?这正是师傅名头在外,引人仰慕的缘故!
庄昭华不看僧面看佛面,总要给这样一个小姑娘几分脸面,微笑着点点头。
陶瑜搬了个绣凳,挨着陶姜坐了,收了方才嬉笑的模样,摆了认认真真的神情来。
庄昭华心里叹气,若陶姜也能这般上进,她也不必担心了。
可她接下来几日要给陶姜说些夫妻相处,后宅争锋的话来,这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厚黑之学,哪里能当着外人讲给姜听,难得的皱起眉头来。
陶姜百般伶俐,自然默默记下。
当夜,陶姜与庄秀说:“师傅畏寒,我想禀明了母亲,同师傅和你去温泉庄子住上几日,师傅泡着温泉水给我讲课,又惬意又心静,说不得待我也能柔和些。”
庄秀噗嗤一笑,知道陶姜这些日子被母亲挤兑怕了,转而一想又觉得非常妥帖,也点头应下了,两人商量着如何带了青禾红裳一起去庄子上松散。
半晌后,庄秀期期艾艾起来,道:“咱们邀了含山郡主一起吧,带了他来......”
陶姜立时起了一层鸡毛汗,大惊道:“好不容易才脱了府去,怎敢再招他回来?”
庄秀低了头道:“你及笄那日,郡主说他长高了些许,五官也渐渐开了,我实在惦记他如今模样。”
陶姜连连摇头:“知道他过得好便是了,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了。”
庄秀伸出一根手指来,哀求道:“只此一次,我再看他一眼,再吩咐他几句,日后天高水远再不相见。他毕竟在我们身边将养了这两年,你就当真一点儿不惦记吗?”
陶姜犹豫了下,庄秀双眼就要流下泪来,只得应了。